沈书喝了一口水, 瞥见门口有个小孩,那日匆匆一见,王巍清的孩子在睡觉, 并没看清长什么样。方才王巍清的老婆进来添水,也没说上话。那孩子在门边扒着门框,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地看。
“过来。”沈书做了个手势。
小孩犹豫地看了一眼王巍清。
“浩儿。”王巍清也唤他, 小男孩才慢慢走来,趴到王巍清的膝上,王巍清顺势把他抱起来, 朝他说,“这是你沈叔叔, 咱们住的吃的用的,都是沈叔叔家里的,过几日你便到沈叔叔的院子里去跟其他孩子一块儿念学,长大后要好好报答沈叔叔一家,知道吗?”
还没有人这么叫沈书,听得他只觉新奇得很, 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深褐色的小布袋子。
王巍清一见便皱眉。
“年都过完了, 就不用了。”王巍清看布袋的轮廓, 就知道里头是金银锞子之类的,过年时沈书给蔡家的三个孩子都送了这样一个小布袋子。
“不是四月过生辰吗?恰巧我带在身上,你不收过几日我也是要送的。”沈书仔细端详了一会王巍清的儿子,小孩被养得很好, 瘦是瘦,但肤色格外白嫩, 应该是随了王巍清的老婆。还不到四岁, 王浩的个子比同样三岁的蔡定高了快半个头, 五官还看不出,这年纪上的孩子都是可爱的,脸圆圆的。
晚上沈书没有关窗户,园子大,就是他和纪逐鸢在这做点什么,稍微压着点声音别人也听不见。以前沈书怕守夜的小厮听见,倒不是怕他们出去说什么,只是他自己不好意思。现在想想,多半也听见好几回了,索性开着窗户透气。腊月的寒气已经完全褪去,夜风温存而缠绵。
纪逐鸢刚洗过澡的皮肤带着说不出的气味,体温浸出皮肤,让人觉得充满了力量。纪逐鸢的肌肉线条比沈书分明许多,沈书抬手拍了拍纪逐鸢的脖颈,摸到一手的汗。
没过多久,纪逐鸢趴在沈书的肩窝里,一只手把沈书的长发拿在手上,绕着手指打卷。
沈书打了个哈欠,说:“王巍清的儿子叫王浩,父母唤他浩儿,你别记错了。个子长得特别快,将来也许要做你的徒弟。”
“还小,以后再说。”纪逐鸢不耐烦做人家师父。
沈书笑了笑,闭起眼睛。
“他杀了个人,这就算没事了?”纪逐鸢问。
“让李维昌打听去了,希望没事。”沈书被折腾得困死了,说着说着话,纪逐鸢再问他什么,就一点也听不清了。朦胧中沈书感觉纪逐鸢把自己抱过去,扯被子裹住了两人,便放任自己安心地在纪逐鸢怀里入睡。
第二天午饭还没来得及吃,李维昌便亲自来了,拿出一卷纸铺平开来给沈书看。
沈书正在喝茶,险些喷了一地,连忙擦了擦嘴。
“就这?”沈书是想过太守府画出来的凶手会跟王巍清对不上,到底没想到会被画成斗鸡眼,大方脸,塌鼻梁,最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像是两撇自由发挥的鸡屎,简直惨不忍睹。
“外头到处都在抓命案要犯,光贴出来的就有几十个,放心吧,没人有功夫管你王大哥的事儿。”李维昌翘起脚,喝了口水,“上回我就想说,少爷你有时候小心得过头了点。现在人心惶惶,打来打去,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全家玩完,谁有功夫理会私人仇怨,走个过场罢了。叫你王大哥出门的时候仔细点别被当日看见这事儿的人告官去便是,这都是悬赏缉拿,告发要是准了,能得个四五斗米,谁也不想管闲事,但谁跟粮食有仇啊?”
“周仁这么干,隆平也没乱,当真稀奇。”这在太平的时候谁敢想,杀了个人都不算什么事。
“他屯田囤钱有一手,只要把老百姓家家的米缸填满,就能使人心安定。真要是盗贼现身,在隆平府里作乱,他也不至于不管。但人已经死了,城里但凡有多的人力,不是种地就是出战,没工夫管这些私人恩怨了。反正我见隆平府里的百姓对张士诚都感恩戴德的,自己家里填饱了肚子,死的又不是家里人,虚耗什么呢?没人这么无聊。”李维昌理所当然地说,将一封信交给沈书,“一早上,天还没亮呢,有人送信来,我这给你带来了。你师父的信,你自己看,我先走。”
李维昌似乎还着急去办什么事,沈书便不拦他。
穆华林的信言简意赅:“设法杀杨通贯。”
这只是一道命令,除此之外多的一个字都没有。沈书眼皮跳了一下,他用手指按住眼窝。
按照他自己的计划,看看达识帖睦迩是否真的有意要杀杨完者,要是达识帖睦迩没有这样的表现,那就利用纪逐鸢和朱暹的交情,先搭上吕珍,进而找机会说服张士诚的将领,除去杨通贯。
到了四月初,黄老九给朱府的第一批火器差不多就能制成,朱暹必定会大宴宾客,那会是结识张士诚手底下武将的一个大好机会。
但这要是穆华林的指示,那就不一样了。杨完者的苗军在江浙一带,是朝廷镇压农民军的重要力量,杀了杨完者,是为了收编他的军队?这谈何容易?且不论语言不通,苗军向来就不服管束,有时候也打官军,其立场就是没有立场,更像是一伙土匪。抢钱抢粮抢女人,每到一地,如同野火过境,烧得寸草不生。
这也是为什么杨完者战绩显赫,却很难据守一地,此人只会打仗,无法守土。要守得住地方,就要与当地的百姓打交道,将军队的根儿扎进土地里。越是在起义初期就懂得自行屯田的军队,气数就会越长,道理很简单。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的心愿很简单,无论谁来,只要不捎粮,不加税,他们就更能接受。越是底层的百姓,效忠意识就越浅薄,仅仅是生存就已让他们耗尽了力气。小民不曾受过朝廷多少恩惠,自然没有强烈的“报答君恩”的愿望。
杨完者的军队到了一地就是瞎抢,扰乱四方安定,这样的军队只能像是一群鬣狗,为捕食游荡四野。杀了杨完者,他手下还有旁的将领,苗军并不会因此而瓦解。还极易引起苗军叛乱,对朝廷无疑极为不利。
沈书不认为自己想得到的事情,穆华林会想不到。张士诚视杨完者为肉中刺,若能在这件事里起点作用,要取得张士诚的信任就不难了。付出的代价却无疑是对朝廷不利的,还是穆华林仍留下了别的后手?
沈书犹豫再三,晚上上了床,还是把这事告诉了纪逐鸢。
“这好办,朱暹收了那支铳,十分满意,约了我等他这趟回来,到他家里吃酒。”纪逐鸢意犹未尽地捏着沈书的耳垂,贪恋地嗅闻沈书的头发,长吁出一口气,紧紧抱住沈书的腰。
“他去哪了?”沈书问。
“杭州。”纪逐鸢的手伸进被子,低声咬着沈书的耳朵说话,“你别管了,杨完者作恶多端,杀了他正好为许多人都报了仇。”
纪逐鸢潮热的呼吸扫在沈书脖颈上,他没来由一个哆嗦。
“冷了?抱紧我。”纪逐鸢托起沈书的腰,牢牢看住沈书的眼睛,他的眼神充满迷恋和炽热的感情。
沈书不禁有些沉迷在这样的温暖之中,好半晌不能回神。
“沈书。”纪逐鸢沉沉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书茫然地低头,捕捉到纪逐鸢的嘴唇,唇舌相缠的感觉带来深深的战栗,仿佛藏在这躯壳中的一缕灵魂都同纪逐鸢缠在了一起。
沈书喘息着同他分开,皮肤从耳根红到脖颈,加上纪逐鸢说的话,更让他脖子与肩胛汗湿一片,只恨不得这一刻一起死了才好。沈书为自己疯狂的念头所震惊,眼角渗出泪来。
纪逐鸢只看了他一眼,便把他抱得更紧。
天蒙蒙亮时,沈书才在头痛中醒来,纪逐鸢还没醒,很快,沈书满脸通红地起来。
纪逐鸢少有贪睡的时候,大概这几天挖水渠确实累得狠,他醒来一次,沈书叫他继续睡,纪逐鸢没说什么,抱着被子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