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1 / 2)

苏朔和杨意怜没有考虑多久,便打算留在百草谷中度过这个冬天,等来年开春再重新出发。

在这个时代,出门在外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名府再往北,冬季愈发寒冷,天晴还好,要是遇到大雪封路,行人便无可奈何,说不定要被困在什么穷乡僻壤,胁生双翼也飞不出去。虽然习武之人有内力护身,并不像常人那样畏惧寒暑,但终究不是仙神,也要顺应四时变化。

更何况,徐小丫的病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痊愈。据杜大夫说,并不是没法子治,只是没个三年五载,怕养不好。既然如此,苏朔总要先陪着住一两个月,等她习惯了这里再说。

对于徐小丫,杜蘅在见到她之前本来是不打算接手的,手上的病人也的确已经排满了。可等见了小姑娘,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之后,杜大夫发现这病似乎有些罕见,一时犯了职业病,倒生出一点挑战的兴趣来。他为人极为谦虚,可胸中自有傲气,这样的病案若转给别人,他总担心别人不够精心,不能得尽全功。

更何况,千里迢迢来求医的人可是苏朔,苏朔是苏和月的弟弟,从前他也曾听苏和月提起家里人,说起这个最小的弟弟,总要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母亲太过溺爱,只怕是要把他宠坏了,小时候那个调皮劲儿已经令全家人头疼了,将来可怎么得了?

苏和月是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平时从不肯说别人的不好,连她都这样说了,那杜蘅对苏家这个小儿子的印象自然不大好了。结果没想到那日一见苏朔,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形象就一下子被推翻了,换作一个聪明俊秀的少年模样。这孩子生得一副苏家人乌发白肤的好相貌不说,为人又温和平易,难得的是全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傲气,初次见面便礼数周全,叫杜蘅看了心里暗暗为苏和月高兴,忍不住便把这少年当成自己的弟弟来看待了。

既有兴趣,又有人情,那接不接手这个病人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哪怕是为此牺牲一下自己的休息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不耽误后头准备看诊的病人就好了。

苏朔心知杜蘅忙碌,能接诊小丫也十分不易,因此他心里十分领情,每日一大早教杨意怜练完剑之后,就总是去杜蘅的药庐里帮忙,顺便再教小外甥几招剑术,闲了就跑到南面山上转悠,四处寻找当日坑骗他的那个老神仙,要么就去谷外帮助百草谷弟子搭棚施粥施药,同天南地北来的书生侠客、贩夫走卒聊个尽兴。整日里竟没有个闲下来的时候。

至于杨意怜,他甚至比苏朔更快地适应了这里的氛围。

百草谷声名在外,人气颇旺,每日里不仅要接待源源不断的病人,还要接待从四面八方赶来学医的人。甚至有别处有名的大夫也会时常来此拜访“进修”,众人畅谈医理,十分畅快。因此百草谷发展到如今,模式竟然已经非常先进和开放,有点类似于现代世界中的大型综合医院+医学院+医学研究院的结合体。百草谷的大夫也不再仅呆在谷内,而常常带着学徒去附近的村庄和县城里坐诊,又常常给附近的穷苦人免费看诊施药。因此名声才会飞快地传遍大江南北,不论是王公贵族、武林侠士、平头百姓还是强盗恶客,三教九流,就没有不对百草谷心服口服的。

虽然谷内医员众多,但实际上本代嫡传弟子只有十二名,杜蘅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今年也堪堪三十而立了。排在杜蘅前头的却是一位女神医,名叫朱砂,平生专爱剑走偏锋,培植各种奇花异草,研究罕见的疑难杂症,更有最关键的一点,她擅长解毒,号称天下间没有她解不了的毒药。因此常来求她诊治的除了江湖人士之外,听说亦有些宫廷贵人,这其中微妙之处,皆不足为外人道。

朱砂的性子极为火爆,又因为心里装着太多秘密,难免有些孤僻,说话做事往往不拘一格,与温吞古板的杜蘅正好相反。百草谷内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家都和乐融融,但很少能有人与性子古怪的朱砂共处一室超过一个时辰的,也算是谷内的奇景了。

不过,这一个时辰的记录很快就因为杨意怜的到来而被打破了。

某日,杜蘅要派人给朱砂送一样药材,可手下弟子学徒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去,环顾四周,小徒弟人小力薄,实在不忍心让他背着一大包药材去接受女魔头的摧残,便有弟子出馊主意,撺掇着要找最近刚来的小苏去,这小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和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说不准能讨女魔头……啊不是,女神医的欢心。

杜蘅心想,苏朔也不算外人,拜见一下自己的师姐也是应有之理,便只装作没看见,也没有阻止手下弟子疯狂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谁知一群人找了半天,问了季景行才知道,这天苏朔见药庐没什么事,又跑到南山上去找老神仙了。

众人懊丧遗憾了一阵,正无计可施之时,季景行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宛若小仙童一般为他们又指了一条生路——

“我小舅舅是不在,不过他说了,若有人找他有事,可以先和杨舅舅说。我杨舅舅正在屋里看书呢。”

弟子们望着季景行可爱又天真的小脸,心中又生出了无限的希望。

正如大家所期望的,对朱砂一无所知的杨意怜接下了这个任务,问清了地点之后,施施然提着药材往朱砂的药庐去了。

众人没敢提醒他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凝望他的背影而已。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进了朱砂的药庐之后,杨意怜竟然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出来,撺掇他去的弟子们忐忑不安,交头接耳,据说送饭的弟子都吓得不敢进去,生怕进去了只看见杨意怜中毒而死的尸体……

结果杨意怜呆到了天色擦黑,才发现朱砂这边送饭的弟子竟然根本没有准备自己的晚饭,只好回去蹭苏朔的饭吃。众人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后来大家见得多了,渐渐的也就麻木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不知道为什么,古怪又火爆的朱砂和沉静的杨意怜竟然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忘年交,两个人常常在药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不知在研究些什么。

不论别人怎么看,苏朔和杨意怜在百草谷里的日子虽然过得忙碌又充实,可心情却十分舒畅。

唯一让苏朔一直悬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天生体弱,却极度向往快意恩仇,江湖侠士的小外甥季景行。

苏朔答应过要教他几招,也的确没有食言,只是,限于他的身体条件,那“几招”也只能是活络筋骨,强身健体的花架子而已,再怎么练也不会让他变成一名潇洒的剑客。

可即便提着把木剑,每日学些花架子,季景行也一样十分开心,每天都劲头儿十足地做完师父布置的功课,然后巴巴地等着药庐里闲下来好和小舅舅一起玩儿。即便天气渐寒,人们都冻得缩在火炉边不肯出来,六岁的季景行也从不懈怠,没有一天停止过枯燥的练习。

这孩子每日不知疲倦,满头大汗地挥舞着那把小木剑,兴致盎然的黑眼睛里满满都是憧憬和向往,有时候不小心摔倒了也不吭声,自己做贼似的飞快地爬起来,好像生怕被人看见就不让他练剑了一样。

有时候看着会叫人莫名生出一点心酸来。

该说他果然还是苏家人吗?

只可惜,却生就一副这样的身体,瘦弱的胳膊连稍重些的匕首都拿不动。

苏朔特意问过杜蘅,据杜蘅的说法,这孩子就是天生的弱症,比小丫那种更严重得多。他是他娘经历了漫长的难产才生下来的,在肚子里憋得时间太长,出来之后耳聪目明,也没有痴傻就已经是老天护佑了,又怎能再奢求更多?其实这些年在百草谷调养,季景行的身体已经强健了许多,看上去也就比寻常的同龄人瘦小那么一点儿。

可他依旧不能习武。

不是师父和父母不让他学武,只是他浑身上下十二条主经脉都比常人细小得多,靠自己根本无法顺利行气,而在这个世界,自丹田行气绕十二条经脉循环一个大周天,乃是修习所有内功心法的第一步。迈不出这第一步,自然就无法学习高深的武功。若不修内力,只练一身硬功,于他的身体而言又太过激烈了。

自己无法行气循环第一个周天,那么,能否借助外力引导呢?按理,他四肢康健,经脉俱全,不论那脉络多么细小,只要第一口气能顺利通行一周,归入丹田气海,只要坚持不懈,积少成多,将来的修习应该就会越来越顺利才对。

当苏朔这样问的时候,却引来杜蘅更深的叹息。

原来,苏朔所说的这种方法并不是不可行,季家甚至也多次动过这种念头,苏和月更是直到如今也没有放弃过这个方案。若是成功,季景行不仅能够习武,天生的体弱也会因为内力的积累和温养而慢慢好转,最终或许能变得与常人一样——并不求什么武林高手,耀祖光宗,只求让他变成一个普通人,与寻常孩子一样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能尽情体会这世间美好,已经成为季玉成与苏和月的执念了。

只是,这方案要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执行人,实在太难了。

首先,要想引导季景行顺利行气,必须由一人将自身内力传入他体内,沿着细小的经脉循环一个周天,由于他的经脉实在太过脆弱,这其实是一件比穿针引线还要更精细的活计。这个传输内力的人必须对自身内力有极强的掌控力,而这种掌控力,并不是任何人努力就能达成的,非要靠天赋不可——而且必须是极高的天赋,才能真正替季景行梳理经脉,只要稍有不慎,内力在季景行体内失控,那就不是救他的命,而是要送他的命了。

其次,循环一个周天还不是结束。季景行现在的状况,需要的是长期的,一遍又一遍的耐心梳理,通过别人的内力温养他脆弱的经脉,再辅以针灸药浴,精细膳食,直到他体内能自行循环为止。这件事情不仅消耗精力,更致命的是会大量消耗内力,别人的内力也是辛辛苦苦修习积累的,又不是大风凭空刮来,凭什么要为季景行付出一切呢?

愿意为季景行付出一切的人里头,苏和月算第一个,可惜她武功不精,天赋不高,少年时最喜研暗器机关,百家杂学,从来不爱习武,还嫌修炼内功太过枯燥,如今年纪大了,更加不可能达到执行人的要求。季玉成算是第二个,只可惜他虽富甲天下,却从未习过武。几十岁的人了,为了儿子竟然想从头学起,只可惜这内功又称童子功,过了十三岁,失掉童子身就基本没戏了。

除了父母之外,这世上又还有何人愿意不计代价地为他付出呢?尤其是,这人还必须天赋奇高,从小练武,这样的人恐怕只能从高门大派的嫡系弟子里头找。可人家身上寄予着门派的厚望,自有远大前程,又何必耗在季景行身上?苏和月甚至曾经想过自己的父母和大哥……可父母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大哥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前程可期,父亲是绝不会同意让他来为隔着一层的小外孙治病,白白耗掉一身内力的。

所以纵然被季家人埋怨,苏和月终究也没有对娘家开这个口,因为这个聪慧的女人知道,即便开口,自己的愿望也无法达成,还可能白白伤了两家的情分。

这一来二去,就拖到了如今。

季景行六岁了,正是学习内功心法最好的年纪,若是再大一点,就嫌晚了些。若是无法修习内力,杜蘅后续的一系列治疗方案都只能废掉不用,另寻他法了。杜蘅只要一提起这件事,便是止不住的长吁短叹,憾恨不已,只恨自己不能亲自上阵为徒弟梳理经脉。

所以苏朔一问起这件事,杜蘅就巴拉巴拉给他说了半天自己最理想的治疗计划,好像要把心里越来越重的负担全都倾吐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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