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内沉寂了一阵,最先回神的还是季景行身边站着的蓝衣人。
他大笑着猛拍少年的肩膀,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留力:“……好小子!痛快!哈哈哈哈哈!”说着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道,“那帮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竟敢在这里嘲笑江东无人,又何曾将本地青阳剑派放在眼中?我早就想动手教训教训他们了,不想却叫身为客人的季兄弟抢先一步,拔了头筹!”
称呼又轻车熟路地从“季少侠”变成了“季兄弟”。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露出点轻淡的无奈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回话,旁边却有同为本地人的客人嬉笑着打趣那何三道:“这青阳镇内外,哪个不知你何三是青阳剑派弟子?那帮北人虽然可恶,不过嘛……若是论起天下英雄,比起早逝的苏少侠,还有如今的季公子,青阳剑派恐怕都差了点牌面吧?故而人家不提,也有人家的道理!”
众人一阵大笑,直把那蓝衣人笑得涨红了脸,想出言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脸上神色也变得有些狼狈。
反而是外地人看不过去,出言帮腔道:“青阳剑派虽比不上少林、武当那等势力深厚,传承渊远的大派,但近几年也出了不少有名有姓的高手嘛!想当年,青阳嫡系大弟子余松,二十岁便一剑斩灭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采花大盗应九渠……”
他吹嘘青阳大弟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位年轻人毫不留情用嘲笑打断了:“你说的那是哪一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啦?是,余松当年的确是一战成名,只可惜他能吹嘘的也就是应九渠这一战罢了,成名战后,我可是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战绩。如今看来,此人要么是昙花一现的天才,要么就是徒拥虚名的小人罢了。”
蓝衣人何三听人提起本门昔日的大师兄余松时,表情便有些阴晴不定,等到旁人再用无关痛痒的口气把余松随意点评了一番,竟陡然色变,流露出深沉的痛惜和愤慨之色,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无知小儿休要胡言!你知道什么,就在这里胡乱揣测别人?你可知道那采花大盗应九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当年魔教妖女印无双收下的义子!可笑那恶贼本不姓应,却是为了讨好义母才改了姓氏!大师兄虽杀了贼人,却未识得贼人的底细,一时不慎,一步之差,反为魔教妖女所害……”
说到最后,已是双目透红,义愤填膺,显是对大师兄痛惜至极,又对魔教妖人恨之入骨。
那随口嘲笑余松的年轻人已是目瞪口呆,涨红了脸道:“真、真是如此?若真是为魔教妖女所害,如何这些年来却没有分毫消息?”
何三怒道:“没有消息,就容得你无端诬蔑吗!我青阳剑派多年来与魔教相抗的艰险又有谁知?多少门下弟子舍生取义,死得籍籍无名,又有谁知?大师兄与惊仙剑苏少侠一般,都是为天下苍生而置自身性命于不顾的英雄豪杰,可笑有些心思阴险的小人以己度人,反来诬蔑他们。你这样做,岂不令天下义士寒心!”
骂得那年轻人面庞发紫,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只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酒楼众人见何三说起昔年内幕,不约而同地听住了,接着又纷纷露出慨然叹息之色。
唯有白衣少年目光微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神色激动的蓝衣人。
蓝衣人心情激动,这没什么奇怪,但奇怪的是,他每次一说到大师兄,目光就忍不住投向楼上的赭衣书生,飞快地扫上一眼。
这眼神中,既有痛惜,更有愤恨之意。
赭衣书生的表现则更加奇怪,自从众人开始谈论青阳大弟子余松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朝下看过一眼,甚至还扭过身去背对众人而坐。季景行只留意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却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再联系到这赭衣书生身上有被魔教中人采补过度的迹象……
事情就变得十分清楚了。
青阳大弟子余松为魔教妖女所害,但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竟然侥幸逃脱一死,还回到本门所在的青阳镇中,可武功已失,根基已损,只好放弃剑道,隐姓埋名,不再过问江湖事。
这何三在外人面前对大师兄的名誉多有维护,可面对那赭衣书生——也就是大师兄余松本人时,却反而表现得极为不逊,这里面除了痛惜他就此放弃剑道,是否还有恨铁不成钢的缘故在呢……
无论如何,刚来到江东就能遇见余松,却是自己的运气了。通过此人,季景行想到自己或许很快便能找到魔教的线索,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可酒楼众人的心情却不如季景行那样平静。
想到作恶多端的魔教妖女,又想到威势日盛,深不可测的现任魔教教主,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正道人士中没有人不觉得压抑。
寂静了片刻,有人慨然叹道:“乱世之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的江宁苏氏看似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可苏老盟主毕竟年事已高……就是在这江东地界,朗朗乾坤之下,满座正道高手,对魔教教主杨意怜,竟然是人人提之色变,畏之如虎,岂不可笑?待苏老盟主百年之后,魔教之势恐怕就再难遏制。我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当年苏少侠早逝,晨星既落,正道式微便自此而始。天妒英才,凡人惜之奈何!”
有人听得心有戚戚道:“难道真是世道大乱,才有天降魔星?当年苏、杨都是天赋纵横,惊才绝艳之辈,二人平分秋色,又是至交好友,更是戮力同心,将魔教逼得不敢踏出总坛一步。当时正道中人谁不是志得意满,心潮澎湃,以为风云际会,豪杰并起,未来一派光明!谁能想到杨意怜竟然会在最后反戈一击?苏少侠之死非战之罪,实在太过可惜!要怪,也只能怪那杨意怜城府之深沉,心思之诡异,实在为常人所难及!此人先借正道之手斩断了妖女的左膀右臂,为自身掌控魔教除掉了最大的阻碍;又深知惊仙剑留着对他威胁太大,必先杀之而后快;等到自身羽翼丰满,终于除掉生母取而代之!这等人若是让他坐大成势,将来又是一代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枭雄啊……”
在议论纷纷之中,季景行有些心不在焉。
那位赭衣书生看来也同样无心再听人闲聊,已是付了酒钱,一个人默默下了楼来,似乎因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蓝衣人见了,也顾不得再吃,正准备留下酒钱去追人,忽然想起自己新认的“季兄弟”,只好略有些急促地对少年抱拳道:“今日与季兄弟一见如故,本该请你畅快喝酒,一尽地主之谊,只是我忽然有些急事……不知季兄弟去了江宁,可是准备住在苏府上?不久后我等青阳剑派弟子也要前往江宁参加武林大会,到时我再请季兄弟喝酒,兄弟你可千万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