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三月初十,江宁府。
三月十八便是苏老爷子大寿,武林盛会也将如期举行,本就繁华的江宁城内一时汇聚了天下英雄,更显得热闹非凡。虽说武人一多,就难免刀光剑影,龙虎相争,但苏家作为东道,威望颇深,总还能镇得住这些桀骜之徒。
入夜之后,道上漆黑,少有人行,可秦淮河畔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金粉楼台,雕栏画舫,灯火辉煌宛若白昼,行人游客穿梭如织,水波上飘荡着婉转绮丽的弹唱之音,水中仿佛腻着浓浓的脂粉香气。
一座灯火通明的画舫深处,最大的雅间之内寂静无声,有位穿着玄色深衣的客人倚窗静坐,窗外愈是繁华,就愈衬得窗内冷清,仿佛两个世界一般界限分明。
有个纱衣轻薄,千娇百媚的年轻女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表情肃穆,不发一语。
若是有熟客来看,定会觉得惊讶不已。因为这女子正是这画舫的主人,风流一时的名妓映海棠。
映海棠在这十里秦淮艳名极盛,吸引了诸多达官显贵,才子英雄慕名前来,只因她这里从不论贫富贵贱,若她看着顺眼,喝酒唱曲儿,春风一度也是等闲,若看着不顺眼,就是花钱如流水,也买不来她一个笑脸。多少人为她神魂颠倒,一掷千金替她赎身,她从不理会,只一味流连花丛,纵情享乐,真乃风尘奇女子也。
这映海棠向来寻欢成瘾,媚意天成,一举一动皆动人心魄,又何曾有一刻规矩老实过?她此时正经又肃穆的样子若是让熟客见了,恐怕能惊得把眼珠子掉下来。
映海棠心中也是有苦难言。
自从得到教主看重,被安排到这江东繁华之地主持一方以来,她就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这几年的逍遥肆意下来,她浑身筋骨都轻了二两,现在要她老老实实地挺直腰背,垂手侍立,许久不动,委实太过难捱。
可她不敢不立,也不敢不低头,再难捱也不敢出声,甚至连往窗边静坐的那人的方向看上一眼都不敢。
谁知道一直在总坛闭关的教主为什么突发奇想,竟然大驾光临她这小小的画舫。
教主一向看不上这些华服金缕,浓香翠鬓,就像他看不上前任教主那样毫不掩饰,她好不容易才亲自收拾出一间干净的雅间出来,生怕有什么东西碍了教主的眼。
如今她在这里可谓如鱼得水,手眼通天,可谁知道就在六年以前,她还只能藏在一个小小的六扇门捕快家里,委委屈屈地做个伺候小姐的丫鬟,辛辛苦苦诱惑了小姐北上寻找情郎,结果功败垂成,反为人所制,差一点就被送进了六扇门天牢。
若不是教主救了她一命,又交给她偌大的权力,任她施展天赋,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今天?
不过她会这样乖顺,却并不是因为念着教主的恩情。她这个人从来不记什么恩情,她只是识时务,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握在谁的手里。教主一念既可以将她捧上云霄,也能将她打入地狱,取她的性命犹如碾死一只蝼蚁。
其实于如今的教主而言,取这天下任何一人的性命都算不得什么难事了。
她在这里站了半天,隐约感觉到,教主的功力……比起两年前,好似又有进益。
两年前正是前任教主身死,教主正式接掌圣教的时候。那时教主刚刚以烟罗九转吸取了前任教主几十年的功力,一时武功大进,威压深重,即便无喜无悲,不发一语,也会压得身边的人满头冷汗,双腿发软,词不成句,仿佛直面神魔。可如今,她明明与教主同处一室,却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威压,再怎么集中精力也听不到任何气息,如果不抬头去看,她甚至根本意识不到窗边还坐着一个活人。
可正是这种空空荡荡,只剩下自己一人的诡异感觉,令她感到愈发的毛骨悚然。
她意识到,经过漫长的闭关,教主已经完全掌控了两年前凭空获得的庞然内力,达到圆融自如,复返自然的境地。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与他相抗的对手。就算是被正道寄予厚望的所谓武林盟主,在如今的教主面前,也不过就是个苟延残喘,不堪一击的老头子罢了。
烟罗九转,真是犹如阎罗降世般的武功。
而安静地坐在那里欣赏窗外的桨声灯影,整个人仿佛与月色融为一体,没有丝毫气势外露的教主,在她心中亦宛若阎罗一般,令她悚然汗下,如履薄冰。
正当她站得摇摇欲坠,面色苍白之时,有一把宛若天籁的空灵之音自窗边传来,淡淡地吩咐道:“你出去吧。”
她心思涣散,呆呆地抬起头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窗边的那个年轻男人回过头来同她对视。
她自认已见识过天下大多数的美人,本身又是艳冠群芳的花魁,可是她见过的所有美人,同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起来,都好似烛火遇见明月之辉,变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他身上穿着的深衣颜色是罕见的松烟墨,只有袖口与襟口绣着细细的银灰色云水纹,沐浴过后湿润浓密的乌发未挽,随意地垂了一肩一背,愈发衬得面孔雪白,莹莹如玉,容貌秀美惊人,不像外界盛传的什么魔头,反倒如仙如神一般。
虽然衣着深黯,几无纹饰,可亲眼见到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艳色入骨。
映海棠与他对视一眼,顿时骇然惊醒,猛地垂下头去,差点扭着脖子。
杨意怜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她便唯唯诺诺地退后,一直小心翼翼地退到厢房门外。
轻轻合上屋门,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浑身无力地向后一歪,竟要摔倒在地,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如同和风般托了一下她的背部,令她重新站稳。
映海棠却并不领情。
她诧异非常,因为她早已吩咐过下人,这里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她异常恼怒地转过身去,斥责正要出口,却猛地顿在了口中。
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个青衣束发,俊秀出尘的年轻人。
方才就是这人遥遥以掌风推了她一下,力道精准,恰恰令她站稳。
可令她猛然愣住的却不是他的武功。
而是这人的面容。
……长得太像一位已经逝去的故人。
映海棠飞快地伸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可喉咙里还是忍不住溢出了细细的惊叫:“啊!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艳名远播,风流无度的名妓,破天荒在一个男人面前结巴起来。
青衣人打量她一眼,清澈的目光中没有丝毫邪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咦?”看了一会儿,他露出一点恍然之色道,“是你?”
映海棠害怕地退后两步,背部便抵在厢房门上,瑟缩地抖了一下,那模样实在楚楚可怜。
他认出了她。
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