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刚刚进屋的苏朔也不大好受。
他才转身关上厢房门，身后人也不知怎么用的巧劲，轻而易举地将他翻了个面儿压在门上，他眼前一花，对方那张秀美至极的面容已经飞快地欺近，长腿一伸，卡在他两腿之间，把他牢牢固定在门上。
呃，这个姿势……怎么叫人觉得那么熟悉呢？
好像很多年前他就是这么可怜巴巴地被摁在墙上，被逼向杨意怜表白的。
每次这个架势一出，苏朔就知道自己无法轻易脱身了。
不过，苏朔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连伸手碰他都不敢的青涩少年了，他非常机灵地迅速抬手揽过恋人的腰，狠狠地将他抱进怀里。
杨意怜没有抵抗，很快便深深回抱住他。
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彼此契合无比，仿佛本为一体。
仿佛他们从未分离过。
时隔多年再见的那一点点犹疑的距离，犹如阳光下的露水，顷刻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杨意怜用力地抱紧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久违的气息，似乎还觉不足，便垂下头一口咬在他肩上，好像饥饿的猛兽准备将猎物一口吞进肚子里。
苏朔一声不吭地忍着疼痛，右手温柔地抚过他流泻的乌发与颤抖的肩背。
苏朔和杨意怜一样，都需要这发泄和疼痛来证明久别重逢的真实，确认恋人是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像过去的许多年那样，出现在一触即碎的梦境里。
杨意怜一面咬他，一面含含糊糊地问：“……多久了？”
苏朔亲了亲他的头发，低声道：“两千……”
杨意怜侧过头转战他的颈侧，温热湿润的舌尖在他颈侧轻舔。
苏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完整地说下去：“……又十日整。”
说完，极为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你长大了，我却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整整两千又十日。
杨意怜呼吸微顿，过了一会儿，用略微不稳的声音说：“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字。”
苏朔的眉宇间流露出沉沉的心疼之色，叹息般轻声唤道：“……小意儿。”
杨意怜急促的呼吸猛地滞住。
安静了一会儿，喉咙里才溢出一点未能压抑的，小兽般凄哀至极的短促呜咽。
“阿朔……”
苏朔深深地皱起眉头，连苦笑都变得无力维持，更紧地将他抱进怀里，声音极尽温柔地道：“小意儿，你是不是非要把我疼死才罢休？”
杨意怜猛地抬起头来，眼尾红痕宛然，却恶狠狠地冷声道：“别说那个字！”
苏朔怔然地望着他。
静了片刻，杨意怜才自行从激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面上闪过一点狼狈之色：“对不起，我不是……我拍了你那一掌之后，你闭上眼睛，呼吸全无……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们计划好的……可是……苏家带走了你的身体，他们防备森严，我的行程也很紧迫，想尽办法也没能见你一面，没有机会确认你的安全……后来每一个人都说你已经……他们都说是我杀了你……我不敢确定……印无双还活着的那几年之中，你毫无音讯，我告诉自己，等她死了就好了，那时我们就可以重逢，可我还是不停地做噩梦，梦见你再也没能醒过来……”
苏朔又尝到了熟悉的，潮湿、阴冷、无边无际的巨大恐惧。
伴随着刀割一般划过喉头的烈酒滋味。
恐惧的冰冷，与仇恨的灼热在他的身体里纠缠拉锯，深海与烈焰相互吞噬，无法妥协交融，自始至终相伴相生。
苏朔的脸色慢慢苍白下去。
他怔怔地注视着失措的杨意怜，心里忽然想：是啊……我从未见过恋人呼吸全无地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所以我无法体会，我从未想过……
他从未想过，也无从想象杨意怜在分别的数年之中，究竟怀着何等煎熬的心情。
现如今，重逢的此时此刻，他终于从这可怕的，纠缠的，狂乱的味道中感同身受。
杨意怜的语气却蓦地软下去，哀哀地道：“总之，别再说那个字……求你。”
他少年时那丝始终隐藏在沉静背后的傲气，那一点点少年独有的，天下事无不可为的天真气质已经完全褪去了。
成年的杨意怜冷淡、警惕、锋锐、沉凝，宛若崖上青松，山巅白雪，坚韧又遥不可及，不似他梅花般的少年时，看上去虽然如雪一样寒冷，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柔软馥郁的香气。
苏朔望着他凄婉的神情，在一刹那间心中油然而生出深深的悔意。
当年……
当年怎么会坚持要选择这样的办法……
就非要一劳永逸，不留后患吗？
还不如放弃一切，和杨意怜两个人远走他乡，亡命天涯算了，至少那样……他可以一直陪在杨意怜身边，护着他好好地长大。
为什么非要逼杨意怜做这个魔教教主不可呢？
有那么一瞬间，苏朔心中的苦意翻江倒海一般，浓烈得快要窒息。
难道……这就是他太过狂妄自大所酿成的苦果吗？
错过了杨意怜生命中最重要的六年，回过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露出从前绝不可能流露出来的，狠厉或恳求的陌生表情。
不过，沉溺于悔恨已是毫无意义。
刹那之后，苏朔便很快下定了决心。
他捧着杨意怜的脸，认真地答道：“好，我再也不说。”
杨意怜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默默呼吸之后，他看上去轻松了许多，神色也恢复了平静，垂下头的模样似乎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感到有些懊恼：“你还活着呢，活的好好的，两年前收到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低声嘟哝着，好像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的样子，“我怎么又……我没克制好。”
苏朔望着他笑起来，忍不住垂下头亲了亲他柔软的面颊，轻声道：“小意儿，对不起……”他的眼睛里浮起真切的遗憾，“我好像走错了……我错过了你太多时间。”
杨意怜摇了摇头，闭上眼乖乖地任他亲吻，过了一会儿才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朔，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当然好，可人总是要长大的。更何况，又不是完全绝望，只是有点难捱而已。再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苏朔笑着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道：“是啊，都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虽然真的很遗憾……但那过去的六年，我也只能用未来的六年来补偿，六年不够，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他的声音沉静又耐心，有种令人心生希望的力量，“总有一天。”
杨意怜的眸光好似春水般温暖柔软：“这六年，也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眼睛里落入一点灯光和月色，显得熠熠生辉，“至少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苏朔略带好奇地问：“什么事？”
杨意怜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日子一难捱，人就容易回忆过去，或者展望将来……啊，我好像是有点上年纪了。”他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不过，只要这样想想，就觉得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这两年我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过去将来啊，我分明只是在想你。”
苏朔愣了一下，轻声道：“小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