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南山。
高大的梧桐树春来又抽新条,发新叶,一位须发皆白,衣着整齐的老先生靠着木制摇椅,舒舒服服地坐在纱窗边上,一面烤火一面享受着难得的暖阳。
安静了没一会儿,隔壁忽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小鸟叽叽喳喳慌乱的叫声。
老先生白眉微挑,屏息凝神地运了运气,接着中气十足地大喊:“朱砂——朱砂!那小子养的胖狸花又来扑我的豌豆黄啦!快把那猫赶走!”
刚走到屋门口的朱砂脚步微滞,接着径直走进隔壁屋里,拎着狸花猫的后颈走了出来,想了想,抱着猫进了主屋。
老先生抬了抬眼皮,不满道:“抱进来干嘛?扔出去扔出去,眼不见为净。”
朱砂是个直脾气,闻言道:“臭小子花了心血养的猫,扔出去玩野了不回来了怎么办?那等臭小子回来生气,你又要陪着小心给他道歉……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老先生脸上挂不住,闭着眼嗤了一声道:“我怕他生气吗?他要是为只猫跟我生气,看我不把他逐出师门!”
朱砂冷笑道:“逐出师门?那以后谁替你制摇椅,粘窗纱?谁帮你喂鸟浇花,养猫驱鼠?你赶紧把他逐出师门吧,我早就看不惯他了。”
老先生睁开眼斜了她一眼,懒洋洋道:“你瞎撺掇个什么劲儿?论辈分,他是你小师叔,以后别臭小子臭小子的乱喊,让人听见还以为你师祖我管教无方。”
朱砂的脸立刻就黑了,扔了狸花猫任它在地上乱窜。
老先生哼起小曲儿,看都不看她一眼,满脸都是“你真以为我治不住你”的得意。
朱砂转身就走:“我去臭小子屋里转转,他养的花草指望你是不可能了。”
老先生好奇道:“他鼓捣些什么了?你竟然愿意日日上山替他照料?有这闲工夫,不如帮我把今年的窗纱换了。”
朱砂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是意怜替他弄来的西域种,比你的窗纱娇贵多了。”
老先生听了眼睛微亮,精神抖擞地站起来道:“那我得去看看,好好的花儿别叫他养坏了。”
——
“阿嚏!”
苏朔揉了揉鼻子,和着水赶紧把今日份的药丸吃了。
吃饱喝足又吃了药,一丝些微的疲倦很快涌上眉头。苏朔伸手揉了揉眉心,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又困了……”
杨意怜放下筷子轻轻地皱了皱眉,站起来净了手,走到他身边,忽地伸手在他背上一拍:“……忍着点儿。”
苏朔只觉得一股针尖般的诡异劲力自背后灵台穴刺入气脉,引得体内原本沉寂的寒意蓦然上涌,逼得他一时之间无法发声,只得飞快推开杨意怜,别过脸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杨意怜的脸色蓦地一沉,伸手环住他的肩,右掌贴上他的背心,将柔和的内力源源不绝地送入他体内:“你的身体看似痊愈,寒毒却跗骨难祛。若以内力强行驱逐毒性,引得阴浮阳沉,咳症便极易反复。龟息丹的药力……竟然阴毒至此。”
苏朔轻喘了口气,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而细微颤抖的身体在杨意怜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下来:“没事,病去如抽丝嘛,慢慢养着就是了,如今已经比过去好得多了。师父有把握,我平日里也很小心的。”
“比过去好得多了……”杨意怜喃喃了一句,略带自嘲地笑了,望着苏朔的眼睛里浮起幽幽的愁绪,蝉露秋枝般凄清动人,“那过去该是什么样子?”
苏朔眨了眨眼,脸上因为剧烈咳嗽而骤然涌起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他觉得更困了:“……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才不说的。我住在南山上,吃得好睡得好,还有朱砂姐和师父照顾,能吃什么苦?”
杨意怜看出他的疲惫,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他坐到床上,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去,道:“睡一会儿吧。”
苏朔没有反抗,倒在床上眼皮就有点发沉,忍着哈欠慢慢闭上眼睛。
杨意怜起身替他把帐子放下来。
像是已经入睡的青年却抬了抬眼皮,朦胧的星眸半睁着,含含糊糊地问:“对了,景哥儿最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杨意怜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苏朔困倦地睁开眼,有点不太确定地说:“昨天我上船之前,总觉得这附近来来去去好几拨人都不大对劲……像是在盯着这里。我花了点工夫避开他们,耽搁了一阵,所以才来迟了。”
“……是不是苏家的人?”
杨意怜垂下眸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波澜不惊:“是或不是,同景哥儿有什么关系?”
苏朔颇为艰难地和困意抗争着,坚持要在入睡前解决这个问题:“江宁府平静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跑来盯着这船?……我觉得景哥儿有嫌疑。”
杨意怜勾了勾唇角,笑意浅得似有若无:“景哥儿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向来与江湖纷争毫无瓜葛,怎么会?”
苏朔翻了个身对着他,蹙着眉有点严肃的样子,开口前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上我在你门前见到的那位姑娘……我记得六年前也曾见过她一次,对吧?她带着王姑娘来找我,被我封了昏睡穴带回百草谷,交给了景哥儿看管。”他轻轻皱眉,“所以,景哥儿是见过她的,她却从未见过景哥儿。”
苏朔的声音慢吞吞地低下去,话里的停顿也变长了,脑子里念头的起伏似乎都慢了不少。
“就算她有百般机灵,对景哥儿……却是无从防备。那小子一双眼睛从小就毒,只消再看她一眼……绝无认不出来的道理。”
杨意怜依旧是淡淡道:“景哥儿尚且年少,怎么会轻易踏足风月之地?你就别操心了,睡吧。”
昏昏欲睡的青年本来快要闭上的眼睛又睁大了一点:“是么?我还以为……你把她留在江宁,为的就是让景哥儿见上一面呢。”
杨意怜微微地笑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一次苏朔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这不归我管,我不管就是了。那我随便问问,景哥儿是不是定了今晚上船?”
船舱内安静下来。
半晌,杨意怜才轻声笑道:“为什么觉得是今晚?”
苏朔张口欲言,强烈到有些反常的睡意却一阵一阵涨潮般冲刷着脑海,带走了他的大部分思绪:“嗯……因为我忽然觉得……好困……”
他的声音含糊地低了下去,渐至不闻。
杨意怜笑着替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那就睡吧,日夜兼程地赶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说着,望着呼吸渐渐平稳的青年,目露一丝深深的爱怜之意,声音也低下去,“本来身子就不好……让你过阵子天气暖和了再来,你偏要冒雪来,这么着急,到底是为了谁啊?”
抿着唇,伸手点了点青年的额头。
“反正不是为了我。”
苏朔没能听见这句微嗔的责怪。
困意缠住了四肢百骸,将他拖入黑甜的梦境之中。杨意怜温煦的嗓音变得遥远起来,好像隔着层层水幕,渐渐模糊起来。
杨意怜面上的笑容微敛,朦胧好似水面的薄雾。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小子依旧不死心地要找你……也不知该说他傻还是精明。”
“如果他一辈子不死心,你也就一辈子放不下他,是不是?”
已经睡着的青年无法给他回答。
即便已经入睡,那青年的眉心却依旧微微蹙着,像是睡得不大安稳。
杨意怜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扯出压在他手臂下面的衣袖,轻盈而无声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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