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2 / 2)

许先生假公济私地跑到小徒弟院里,很快把尚算整洁的地方弄得一团糟。

人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按这个道理来讲,许先生和三岁顽童真没什么区别。

西域来的奇花只吸引了他很短一段时间的注意力,很快他就离开特制花房,大摇大摆地走进室内。

老头儿随手扯掉了用来防落灰的大块细麻布,映入眼帘的是散落桌面的各种工具和未完成的花架。他想起去岁冬季苏朔说要在院里种葡萄的事,不由冷哼了一声。

这小子,一听说可以下山,葡萄架做到一半扔在这里就跑了。

许先生气哼哼地离开工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又推门进了东面的小书房。

照顾完花草的朱砂从花室中走出来,恰巧看见许先生大步流星的背影。她冷着脸想了想,想着苏朔出门前的嘱托,犹豫了一下,跟着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就看见许先生在画缸边上立着,把里头的画轴一一展开来瞧,口中不时念念有词。

朱砂踱步过去,想看看那幅叫许先生念念有词的画,只瞧了一眼就愣了。

这幅画的风格有些特别。

一眼看过去,画面铺满了深浓的颜色,蓝紫近墨的苍穹之下,深灰的廊阁树影,枯枝被狂风吹得弯折,小道尽头一抹浅灰的人影,面目模糊,手里提着一盏飘摇的孤灯。

这画面让朱砂想起苏、杨二人少年时,在百草谷中提灯晚归的往事。

这是谁画的?

画中人又是谁呢?

朱砂盯着画中灯火,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晕黄的灯光虽然细弱,本该压抑的墨画却因这盏孤灯而显出暖丽。

看来是苏朔的手笔无疑。

当年朱砂不愿让杨意怜成日里同苏朔混在一起,本是出于一番好意。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虽一时志趣相投,但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杨意怜只是看着通身清贵,半点不似魔教中人,但他所学所思,无不离经叛道,为世所难容。离经叛道者,如朱砂自己,少时锋芒再盛,最后也都落得离群索居,孑然一身的结局。

那种踽踽独行,无处容身的孤寂,是众星捧月的苏家小公子难以接受,也无法理解的。

当年苏家小公子计划以假死脱身,事涉隐秘,杨意怜郑重其事地把接应之事托付给朱砂一人,朱砂当然也是最先反对的那个——少年人一时冲动,怎么会明白假死意味着什么?浓情蜜意冲昏了头,浮名虚利尽可抛弃,连家族关系都一刀斩断,等他冷静下来再后悔……呵呵,人死百事休,假死也不例外,这世上早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了。

‘只要苏朔心中生出一点点后悔……’她想,那等日后二人情淡意弛,就难免互生怨怼,辜负了年少时的深情。

她心里想了很多反对理由,可真对上那双满是诚恳的绿眸,却不忍心一一地说出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每多说一条,只不过是在他心上多刺一刀罢了。她自己已经失掉了热情和勇气,可杨意怜还年轻,纵有刀山火海,也总要亲自试一试才肯罢休。

她犹豫着,冷着脸不说话,杨意怜望着她的眼睛里却有罕见的柔软:“朱砂姐,你可知道我名字的来历?”

“我生母常说,可怜人意,薄于云水,行云无定,流水西东。”他笑着叹了口气,“我难道不明白她为何落得这个下场?不过是吃了情字的亏罢了。”

朱砂听了皱眉,不由开口道:“你既然知道……”

杨意怜难得笑得这样开心:“可是我与我母亲不同。深情也好,薄情也罢,我根本就不在乎……只要能把他永远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朱砂睁大眼睛,愣住了,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意怜见她呆住,不由抿着唇笑了,略带腼腆地看着她道:“你相信了?我骗你的。”他的神色乖巧又文弱,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比苏朔看着更像涉世未深的富家公子哥儿,“叫你担心了……不过我相信阿朔,他不会负我的。”

朱砂闭上嘴,把那些劝他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杨意怜已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至于她相不相信,信哪一句,又有什么关系?

他神色之中的开朗喜悦,不似作假。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或重或轻,或者根本无关紧要,他只是纯粹地开心于马上要得到那个人罢了。如果事情不出意外,那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逃脱他的掌控。

……杨意怜的种种离经叛道之处,细想难免叫人心寒。

就这样,朱砂同意南下接应苏朔。她一向不与众人来往,只要假托外出找药,消失一两个月也是常事,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年江南形势错综复杂,身处漩涡中心的苏朔的死讯更掀起轩然大波,苏家的丧事办得悲痛而迅捷,苏盟主心怀大义,很快按下丧子之痛重整旗鼓,加快了剿灭魔教余孽的步伐……

苏朔的“尸体”还是朱砂去新坟里挖出来的。江南人多眼杂,她没法久留,只得提前雇了马车,接到人便连夜远离了江宁府。马车在路上跑到第三天,苏朔才醒过来。人虽是醒了,可身体状况却不容乐观——任何人经历了十余日的不吃不喝,呼吸心跳全无,五脏六腑全停的假死之后,情况都不会太好的。他的神府和五脏六腑在慢慢“解冻”,但身体却已虚弱消瘦得不成样子,最棘手的是他体内解冻后留下的寒气,不仅轻易无法驱逐,还会逐渐浸透骨髓经脉,化作缠绵不去的沉疴。

就是这样,这小子醒过来见到她之后,竟然还挺高兴地眨一眨眼打个招呼,然后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饿了。”

那随遇而安,没心没肺的样子,就好像那副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的虚弱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朱砂盯着他那双因为脸颊凹陷而愈发幽黑的眼睛,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她竟然感觉自己好像个人贩子,而马车里躺着的这个,就是被她一手拐卖,准备送进火坑的小可怜。

见她半天不动,苏朔只好用全身上下唯一能支配的部位翻了个白眼儿,继续气若游丝道:“朱砂姐,你是不是想公报私仇,饿死我了事?”

朱砂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回以弱小,无助又可怜的眼神。

……心大,皮实,对自己够狠,这小子是个能干大事的,她还是不要替他操闲心了。

虽然朱砂在赶路途中已经尽可能照顾到苏朔的身体,但依旧对他身上的寒毒无计可施,只能一面用药暂时镇压,一面快马加鞭地赶回百草谷。因为苏朔抛弃了身份,她一路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入住驿站,有时只能想办法寻些乡野小店落脚。苏朔的伤病迁延数月,等捱到了百草谷的师祖面前,已是寒毒缠身,风邪入骨,发作起来往往寒热交替,咳逆不止,四肢关节痛入骨髓,严重的时候烧得浑身发抖,夜不能寐。

这些事情,苏朔后来给杨意怜写信的时候是一字不提的,并且叮嘱朱砂也不要多提,最多说说病情好转后的现状就行了。

朱砂也的确守口如瓶,从来没有向杨意怜主动提起,不过后来杨意怜在来信中屡次催问,她嫌麻烦,也懒得多说,直接把苏朔多年来的病情日志打包寄给了杨意怜。从那以后,果然耳根清净,再也没人来烦她了。

苏朔……苏朔好像还以为杨意怜不知道吧。

杨意怜惯来很能忍,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也是有的,毕竟知道了也是鞭长莫及,倒不如先容他逍遥一阵子。

还有苏朔此次南下,朱砂会替他在许先生面前说话,也是因为杨意怜前一封来信中的嘱托,不然她无缘无故帮他说话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看着活蹦乱跳,卷起包袱就准备下山的苏朔,朱砂心头又有点复杂。

算了,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没提,要怪就怪苏朔自己没瞒住,先露了马脚,杨意怜才会一而再地追问此事。那她能怎么办?难道她还要负责替他圆谎?

鬼知道他都撒了些什么谎,朱砂默然想。

但愿不要太离谱,否则他会死得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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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强制停更了两星期,又从上到下锁了一溜,看了看锁文原因,令人发愣.jpg

我觉得我真的太清水了以致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改才能解锁。尤其是第二个故事竟然锁了五章,这也太影响阅感了……尝试着改了一下,待审核中。

罢辽,再等会儿,实在不行我把锁章放在微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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