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国.永瑞四年三月.丽则宫
瞿婉儿对着双鸾镜,轻梳乌油油的头发,镜中映出一张绝美脸庞:涵烟眉下星眸潋滟,琼鼻幽驻,半启娇唇宛如仲春清晨摘下的一朵朱樱,又放进红玫茶里浸至中宵。优美的下颌带着点骄傲微微抬起,一笑时,桌上绽放的瑞香也失去了颜色。
她向来自负美貌,进宫前在家乡怀玉乡便是名动四方的第一美女。乡里人都说,这姑娘可不能在这小地方埋没了,怎么也得嫁给城里的有钱少爷不可。爹娘自然也将满腔希望寄于女儿身上。尤其是在乡间做郎中的爹爹,数年如一日坚持教她认字识礼,只盼未来能许与大户人家。可瞿婉儿却不以为然。大户人家?有钱少爷?凭自己的沉鱼落雁之貌,就算嫁个王爷或者朝里的大官,那也是他们的福气!只可惜自己出生在这偏远山村,又哪有机会见到什么大人物?
瞿婉儿没料到,十七岁时,她得到了幸运之神的垂青。那年,瞿婉儿的一个同乡上京拜访远房亲戚、刚升任户部员外郎的龚杞华大人,想攀攀关系,便透露了瞿婉儿的美色。龚杞华有心为皇帝甄选民间美女,听闻有这么一位绝代佳丽,便专程造访怀玉乡,见到瞿婉儿,惊艳之余当即决意接她进宫。离别时正值孟夏四月,杜鹃映红了山头,布衣荆钗的瞿婉儿在爹娘亦喜亦悲的目光中翩翩上轿,却在入轿前一刹那瞥见远处一双黯然伤眸。
瞿婉儿心脏猛然一跳。原来辰哥哥竟偷偷来送行,本以为他定是躲在家里不忍出门的。昔日缱绻,花墙似锦,星野如梦;熏风起处,一朵蔷薇不知被谁悄然插入鬓间……往事一幕幕浮于眼前,不过,从入轿这一刻起,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罢。
瞿婉儿进了京,艳动深宫,很快被封为“美人”,倍受眷宠,就连之前深得皇帝欢心的闵婕妤也逐渐被冷落了。瞿婉儿全家亦是一荣俱荣,封赏无数,一时风头无二。只是瞿婉儿出生贫寒,不像宫里其他嫔妃那样从小养尊处优才艺各殊,便更着意于外貌衣装,收揽奇珍异饰,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此刻,瞿婉儿穿着藕荷色广袖细锦衫与百蝶穿花纹罗裙,腰束玉玲珑嵌宝石玛瑙带。宝髻巍峨,一枝金累丝蝴蝶凤凰步摇斜插而过,丝条上又坠下参差玲珑的一串串珠花,经由金镶水晶紫茄耳环折射,艳光迷离。脖子上挂的是照水碧鲸珠,粼粼如清泉一泓。将双手举在眼前,左右各缀了几枚戒指,蔻丹鲜红欲滴,腕上的金钑花钏灿烂夺目。正要起身,贴身婢女翠环递来一串饰物,提醒道:“主子是要去园里散心吗?昨天还说要找皇上赏的白玉云样玎珰,今天可别忘了。”
瞿婉儿接过玎珰佩于腰间,转眸说道:“我最近学了一支舞,叫做‘倚芳娇’,此舞得在花丛里跳才能见出好坏,只是咱们丽则宫的花都太小家子气了,所以……”朝翠环眨眨眼,“我想去天香园练练,那儿的牡丹开得正热闹。今儿天气不错,你就陪我去瞧瞧吧。”
翠环迟疑道:“可是主子今晨就推说染了风寒没去给太后请安。要是在天香园里跳舞被别人瞅见了,万一传到太后或者皇上那里,怕是不妙。”瞿婉儿横了一眼翠环:“你怕什么?现在刚过晌午。太后和其他娘娘有午睡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谁会顶着这大太阳去花园瞎逛?就算不巧有几个宫女太监见了,他们又敢掰持什么?怎么也不打紧。我这都是为了皇上。再说,这宫里这么多女人,也只有我才肯如此费心,你去还是不去?”
翠环诺诺陪同瞿婉儿走出丽则宫,往西行至御锦苑天香园。牡丹花开正盛,浓胭重彩,密叶依依,织出华缎瑰锦,春光下尽情延展。瞿婉儿嘘叹道:“这倒不比怀玉乡的杜鹃花差。”一只粉蝶扑翅而过,瞿婉儿舞意顿起。眼见园里无人,便舒袖扭腰,飞旋于姚黄魏紫、赵粉欧碧之间。翠环立于晓瑞亭观看,只见瞿婉儿玉体柔韧,款摆妖娆,裙裾飒飒飘转,直舞得千花尽碎,万叶无声。阳光不经意地酌减下去,剩一枝不世出的花妖在天地间狂舞,生生舞出六道轮回。
翠环越看越心惊,暗忖:这舞如此之媚,不知是谁教的?全皇宫怕也没几人能跳得了。这要是配上廷乐,又会怎样惊艳?一念未尽,瞿婉儿已停下舞步,招手问道:“翠环,你说这‘倚芳娇’,我跳得怎么样?”
翠环忙走近答复:“奴婢进宫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妙舞,简直是世上无双。却不知这舞是谁教给主子的?“
瞿婉儿神秘一笑:“要说我学会这倚芳娇,还真得感谢一个人。她日日在深宫苦练,还没出师,却被我捷足先登了。”
翠环疑道:“莫非有人也在跳这舞?主子……主子偷偷学了?”
“嘿嘿,她会跳,自然有人会看到。有人会看到,那就有其他人能学。”
翠环似有所悟,陪笑着也不再多问。瞿婉儿一挥手:“好啦,我再跳一会儿,你就在园门口等我。有什么动静便吱个声儿。”
待翠环走后,瞿婉儿便启步从头练起,渐入佳境。长袖挟风声扫过,花叶扑簌而落,溢彩流光,莫名的快意袭上心头。不料背后忽传来一声冷哼:“瞿美人跳得好舞啊!”瞿婉儿一惊,回头见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正冷冷盯着自己,心里咯噔,收顿身形,跪地道:“妾见过太后。”
来者正是郁国太后。一旁却是浑身抖瑟、满脸沮丧的翠环,想是被太后警告不许通报在先。太后的眼刃从瞿婉儿头顶直劈到脚背,寒声道:“瞿美人不是染了风寒了吗?还说差个御医给你瞧瞧,结果却找不到人。你倒好,不在宫里休息,还穿成这样来天香园跳舞?”
瞿婉儿未料太后会在平日午休时游园,惶恐说道:“回太后的话,妾今晨确实抱恙,只是……只是睡了大半天,精神好一些了。妾心里苦闷,于是才来这天香园散散心,免得……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