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夜宴归来,映弦一直在等待皇宫宣旨召自己入宫献琴,为此还特将楚沙白所授琴曲反复操练。有时是独坐抚弦在屋,有时是置琴于云隐苑,万物就在眼底伴和轻迈扶疏的琴声悄然变化。正月琴声汤汤,浣璎池坚冰消融,嘉木重颖,生机初露。二月琴声瓘瓘,众葩迎风,春鸟始鸣。白天皦日流照,夜里朗月垂光,而抚琴者自诉幽情。到了三月,一曲《两忘引》奏破无边红香碧色,在香色之端接到皇帝旨意:召映弦三月初九入住寿慈宫,为太后献琴。
映弦本未料会拖这么久,听说是去秋一个自称希夷真人的云游道士为太后献上了几剂海外之药,太后用完药病痛略缓,便将这真人召进宫赐赏。一番谈玄论道,太后甚为喜悦,后来常召道士入宫求问长生之术,愈加信赖,最后还在皇宫东北角专门为其修建了一座“虚静观”。二月道观落成,太后病情好转,陆续做了些法事,便把听琴一事抛在了脑后。直到三月痼疾又犯,才想起除夕夜映弦的琴音之疗。
入宫前的寒食节,除了祭拜父母外,映弦还专程去坟岭祭奠晴烟和小尹子,几柱高香配合两杯薄酒,聊表心中愧意。远方有妙龄少女折柳而嬉,秋千抛起又落下、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生意在死地上荡漾循环。她将一怀决心和满胸毅念寄寓风吹即逝的香烟,藏好伍亦清的叮嘱与司徒素的关怀,携上必要的衣裳首饰以及府中瑶琴,在一个白衣苍狗的春天,仍从广运门而入,跟随内监前往寿慈宫。
皇宫里春色浓得化不开。映弦虽已进宫多次,却未曾像今日这般放肆探看,直窥墙角旋转飞扬的每一粒细尘微埃。进了寿慈宫,殿宇庄严壮丽,煌煌金瓦砌满重檐歇山顶,殿脊上的吻兽受到飘舞如仙女裙裾的云彩的召唤,本欲各显神通重返天庭,却又被映弦瞻望的目光勾了回来,继续栖在皇宫高处,见证人间的一幕幕繁华演替。
接引自己的是在寿慈宫服侍多年的太监邓公公。身体微驼,眼皮耷拉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塞满了谨慎。非如此,活不到这把年纪。“映弦姑娘,太后在花园等你。”沧桑的声弧透着一股血色洗涤而出的稳重平和。映弦便将行李交给一个年轻宫女,跟随步履细碎的邓公公去往寿慈宫花园。
花园入口是一道随墙门。进门后遥望北边龙楼凤阁,台馆相连,南面凿开了一方池塘,周围莳花种树。重重叠叠的花瓣小心呵护着纤毫在目的花蕊,花香则如同一柄无形的麈尾拂去了映弦心底的不安。突然间,她觉得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从古城的一角转移到另一角。都说皇宫冷酷血腥,可百花到了时令依然开放,并不因谁的死去生出而踯躅。一枝金红带粉的月季独倚墙面,挺直了带刺的身骨,像是微笑着跟自己打招呼,映弦便举重若轻地笑了笑。
走过横亘在池面的汉白玉石桥,“流波亭”耸立在前方,四周栽种云蒸霞蔚的樱花。坐在亭中的太后闻声转头,映弦发现她比除夕时更憔悴了。萧骨一把,银发根根如针,此身似要化作弱光一缕,融入面前这池耀目的碧水,眼里却又尽是慵懒,像是一只垂垂老矣的晒太阳的猫。映弦进了亭,跪地叩拜,吐字格外清脆:“映弦参见太后。”太后无力地笑道:“快起来。可算等到你了。”
太后略一示意,身边的两个宫女便走到亭外等候。映弦坐在太后身旁,轻声询其病情。太后叹道:“吃了许多药也不见起色。你闻闻,浑身都是苦味。”说着抽了抽鼻子。药材的清苦气味从太后身上飘出,浮于满园馥郁的花香,是春天对病者微妙的讽刺。映弦便正色道:“太后应该高兴才是。良药苦口方能治病。您现在在花园,真要是身上香喷喷的,那就只能招蜂引蝶,刺一头大包了。”
笑意爬上太后的脸庞,停留了刹那,转眼又被忧云愁雾替代。这驱之不散的忧愁,是常年病痛的结晶,已吸聚至骨髓,在体内神出鬼没,让人坚强,也让人脆弱。映弦凝视形若一匹衰叶的太后,从对方浑浊不清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轮廓虽模糊,却青春俊俏得没有争议。不禁痴痴地想:她十七岁时有没有料到自己七十岁时的境况呢?三年以前的我又是否猜测过三十年后的我将是什么样呢?多年以后的我会不会回忆起今天的我也曾缅怀更早的我?
太后似被映弦专注的表情感染,忽然问道:“你猜本宫年轻时是什么样的?”映弦始料未及,嗫嚅道:“这个……映弦可不敢乱猜。”
“你随便说说,说什么都不要紧。”
映弦想了想道:“太后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这个看看三位公主便知道了。”
太后淡然一笑:“她们长得好看,是她们母亲的功劳。跟我关系不大。”
“但是也有隔代遗传。”
“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说,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更多是继承了祖父母的特点。”
“隔代-遗-传……你的说法倒也新鲜。”太后抬目思考,突然哈哈大笑,境界全出。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惊云动尘的咳嗽。亭外宫女迅速跑了进来,圆脸大眼的忙不迭给太后捶肩敲背,肤白唇朱的提醒道:“太后,该回宫吃药了。”太后衰眉一拧:“又叫我吃药。你们是诚心想让本宫早一点被药灌死。”两人齐齐跪地,压不住声音里的惊惶:“奴婢不敢。”太后哼道:“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宫女低头颤栗,太后又烦躁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下去吧。”
宫女诺诺疾步而去,穿过灿烂花树,一绿一蓝的背影很快如两滴露水消融于暖阳。映弦忽觉心里拔凉拔凉的,却听太后转头问道:“你在想什么?刚才让你猜我年轻时的样子,你说完了么?”
映弦定神道:“太后让我说真话么?”
“这话说的。难道让你撒谎骗本宫不成?”太后的叹息如暮春溪流,微风起来,残英陨落其上:“在这宫里,我最想听的便是真心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