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月白帐纱之下,女人一身藕色的纱裙,袅袅娜娜的身姿若隐若现在缭绕雾气中,她半阖着眼,眸光淡淡地落在某处虚空,像是透过那星星点点的光斑去看什么,又像只是在无意识地走神罢了。
“娘娘,信笺上要写些什么?”立在一旁的侍女垂头研磨,她的手边上铺着一小块色泽如雪的宣纸,用青石的镇纸压着,有风腾起薄薄的边角,像是想要挣脱,却被困在一方境地。
“......”女人懒散地倚在贵妃榻上,长长的护指纹饰精致艳丽,点缀的红色玛瑙宝石熠熠闪光,指尖勾过一瓣淡粉色的小花,声音轻而懒,像压着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登时让小侍女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有什么好写?”
她的反问吞在风里,尾音有点散了,乍一听像是一个冰冷的陈诉,而不是疑问。
这个小丫头是内务府新送来的,伺候她不足半月,手脚伶俐,人也机灵,只可惜......
时间太短了。
“写些吉祥话?”小侍女歪着头,她年纪约莫十四五,穷苦人家打点关系送进来的女儿,杏眼桃腮,模样生得还算标志,虽然她只做低等宫女的打扮,但胜在清新可爱,身上有种蓬勃的朝气,像是迎阳而生的花。
迎阳么......
折了算了。
一只挂着金翠玉石手钏的皓腕慢慢地抬起,小侍女眼明心快地将龙须笔蘸饱了墨,双手恭敬地搭着递上前去。
那手背漂亮而精致,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不戴护指的指盖染着艳红的蔻丹,更加衬得肤色苍白如雪。
好白。
小侍女第一时间想到:比江洲的雪还要白。
令贵妃捏住紫木笔身,心中顿觉出一丝荒唐的可笑来。
往年她都是差人来放这只鹅黄色的蝴蝶纸鸢,那些吉祥话自然也有人写好了呈上去,恍惚间听到这个问题,她像是被人掐住咽喉拉进了一潭池水里,鼻腔和肺泡灌满了冰冷沉重的液体,一些尖锐的利刺顺着她的神经末梢爬上四肢百骸,她猛地攥住手心,那根紫木的龙须笔几乎要被掐进皮肉里。
那一刻她很难察觉到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只是凉了半盏茶。
贵妃榻上的美人清冷地斜了目光看过来,那双眼漂亮却了无生机,仿佛是一片曾经繁茂美丽的花园在经受过风雨的摧残洗礼后破败而荒凉。她握笔的手忽然缓慢地松了力气,那个动作让小侍女恍惚觉得她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听你的口音,江洲人?”
小侍女受宠若惊的笑起来:“回娘娘的话,奴婢是江洲人。娘娘真是好耳力。”她似乎是觉得传闻中的这位贵妃娘娘不是那样嚣张跋扈的坏脾气,亦或是她天生便喜欢亲近人,小侍女笑起来眼睛弯弯,很是可爱。“娘娘曾去过江洲么?”
江洲。
令贵妃短暂的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愈发的索然无味,她将笔扔回笔架上,滴落的墨汁在宣纸上划拉开长长的一道,像是落了一道狰狞的疤。
“不曾。”她依旧是半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
小侍女点点头,换了一张干净的宣纸上去,唇角带着笑:“娘娘,江洲可比不上耀京城呢。这儿什么都是好的。”
“是么?”她冷冷淡淡的回了一句,不知从哪生出了一股心烦意乱,令贵妃单指摁着眉心,呼吸略重了几拍,而后垂下眼睫。
小侍女极会察言观色,看她神色不佳,连话音都放轻了:“娘娘,可是累了?要不奴婢给您按一按晴明穴?”
她摆摆手,手背向外,无声地拒绝了。过了一会儿,令贵妃望着那团雪白的宣纸,定了定神,说道:“不写什么吉祥话了,一会儿就把这纸绑起来。”
小侍女喏喏应了,她听出贵妃娘娘语气中的一丝不耐,速度极快地完成了一系列步骤。
鹅黄色的纸鸢在宫人扯线的手中飞向天空,令贵妃双眼空洞无物,怔然看了一会儿,又重新将视线投向安静垂首的小侍女,“会唱江洲的小曲儿么?”
小侍女愣了愣,很快答道:“会是会一点......不过奴婢唱得不好,奴婢恐污了娘娘的耳......”
“无妨。”令贵妃半撑着额倚着,手钏随着动作从腕骨上滑落,小侍女一瞥而见手腕上一道扭曲的红色疤痕,登时被吓得睁大了眼。
她见过那样的伤痕。
暗红的、可怖的,像一条阴森凶狠的毒蛇,吐着冰冷的蛇信盘踞在手腕上。
令贵妃见她没有动静,也没抬眼,“怎么?”
小侍女定了定心神,慢慢开腔唱道,风风韵韵的少女嗓音似水如歌。
“一月一,下新雪。龙抬头,卯月初。”
“三月三,轩辕生。四月四,清明雨。”
“哎呀呀,她在等谁来,哎呀呀,为何五月五,她还没等来?”
“六月六,赐天书。七月七,拜七夕。”
“八月八,忌开光。九月九,踏重九。”
“哎呀呀,她在等谁来,哎呀呀,怎得等到了十月十,她还没等来?”
“冬月起,寒霜降。嘉平月,故人还。”
“哎呀呀,她在等谁来,哎呀呀,原来她没有等回来。”
江洲的曲调绵言细语,小侍女最后一个唱音婉转悠扬,“哎呀呀,原来她没有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