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琢的声音随着车马摇晃而摇晃,在朦胧的烟气中的画面如书页般缓缓翻过,好似无穷无尽。
蓝琢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或者说,他除却对我,还是说给这车外的人听。
“……余下的,小药石你也知道了。”
他纤长的睫毛垂下,挡住眸中神情。
受如此,再多的安慰都是空谈。
我听见车轮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响,深秋的落叶被踩碎,声音绵延而细微,空中传来一声鸟鸣。
蓝琢突然一笑,眉眼微弯。
“想什么呢,小药石。”
好像方才笑得张扬,任由泪水淌了满脸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在暗场也有不少好东西,只可惜没带上。”蓝琢歪着头像是在沉思,眸中划过一丝戏谑,“小药石啊,你的规矩我自然知道,可是我现在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抵了——”
以身相抵,似乎也不错,我对他泡的药浴很感兴趣,不过若是将师父故友的儿子做成药人,委实是太过分了些。
“不必,”我斟酌着说辞,他毕竟是蓝琢,我不能像对待之前那些病人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与我说一下那药浴中有什么即可。”
“药浴?”蓝琢的声调上扬,又突然笑出声来,“药浴啊、药浴……好好,一会就写给你,我泡那东西很久,方子也拿到手了。”
这就太好了。
庄乘风现在泡的药浴效力太强,每次泡都会痛到连晕厥都做不到,最好能改进一下——即便不能改进,能使身子更加柔韧,也会减少些药浴时的痛苦。
我沉思着,却听见蓝琢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气,抬头发现他正看着我,依旧是笑着的,却也依旧不在笑。
“小药石,只是药浴方子,太轻了。”他往怀中摸去,拿出了一叠纸,上面的字迹清隽,好像一观赏日出的少年。
“这是何物?”
我接过来,发现是一叠方子。
毒方。
我匆匆翻过,笃定了心中猜想。
这是紫鸢尾的毒方。
“什么意思?”我看向他。
蓝琢的笑意有了点真实的弧度,“不愧是小药石,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毒方。”他声音低了点,“这是娘留下的。”
蓝琢不像蓝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定然是看了很多遍的。
能将自己未曾细学的药材,记得这样清楚。
“这药方给小药石吧,寻常金银也没什么用处,若是小药石喜欢,我便将琢玉功夫一并教给你。”
他说的风轻云淡,语气又轻快起来。
我看着他,“还是想寻死?”
蓝琢一怔,一下子笑了,“小药石你呀,说话也太直接了,不怕得罪人的吗?”
他言笑晏晏,倒是没有丝毫怒气的样子。
“你想寻死?”
他见我问他,好似不依不饶,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的笑容像是云雾,遮得他整个人都看不清晰。
“至少现在没有了。”
他的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双眼竟是要将人吞噬的绝望,仿若废土,一片死寂。
“毕竟小药石你说过,对蓝家下手的人还没有死绝,我怎么好去死。”
他的模样与当初相差太多,若不是骨相相同,我无法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你心存死志,在为蓝家复仇之后呢?”
“……”
我与蓝琢相对无言。
片刻,我道:“北辰还在等你。”
像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禁忌,蓝琢几不可查地一震,他低头又笑了,“等什么呢,我现在,当面也未必能相识。”
我盯着他的眼睛,直看得他别过了头。
我道:“我见他的时候,他被下了剧毒,内力被封,精力旺盛,不能安眠。”
“他在我这里付了万两银子做诊金。”
“他见你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是不长于人情世故,但越是不交涉,越是看得清。
蓝琢就是北辰的命。
他连剑都可以不要了。
“他找了你很久,还在等你。”
蓝琢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他嗓子微哑,还在笑。
“小药石你知道吗?我十九岁以前,感觉自己就是泡在蜜罐里的。”
“爹娘恩爱,兄弟和睦。”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样样不如哥,但是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爹娘对我和哥哥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从未有过偏袒,哥哥更是对我比对自己还好,我还有什么想求的呢?”
“但是到十九岁之后,”
他修长的五指合拢又张开。
“啪。”
他低笑出声。
“我再也尝不到甜味了。”
“什么都是苦的。”
哪怕身在苦海,眼前只要有光,也能咬着牙走出去,可是他没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