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是家里的小公子。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春日的清晨。
月灼死死攥着夫人的手,两人脸上尽是欣喜的笑容,月清探过头去看自己新生的弟弟,笑着露出缺了个口的牙。
月老爷子高兴地哈哈大笑,几次想去看自己的小孙孙,又怕自己手上没轻没重弄伤了他。
天光破晓,东方微白。
月老爷子负手道,“雄鸡一唱天下白,就给老夫的小孙孙,取名为月白吧。”
月灼笑道,“父亲说的是,正好与清儿凑个‘清清白白’之意,以后为人不求富贵,但求一生清清白白。”
……
月白十三岁时,月清中了状元,他骑着高头大马,打马过长街,两侧人声熙攘,临街茶社酒楼上的小姐们倚窗而望,桃腮粉红,有小孩子嬉笑着跟着撒糖的人跑。
月白与很多人一起,仰着头看着月清。
他心里升腾而起的自豪,让他不顾仪表伸着手挥动,脸颊涨得通红。
“大哥!大哥!”
月清应声看过去,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
月白握紧了拳头放在心口,看着两侧的盛况,看着人群脸上的笑容,十三岁的少年想起曾经日夜苦读,想起兄父曾说的“以心奉百姓”,一腔热血。
月白天生聪颖,不骄不躁,他的长辈们每一个都是他的榜样,在这样的环境中,月白长成了一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他被指为状元的时候,才十八岁。
揣着一腔热血进了皇宫。
……
“哎,月兄,今日去不去酒楼吃酒?”
月白微微蹙眉,又很快露出了礼貌而疏离的笑容,“今日还要去探测水情,恐怕要辜负黄兄好意了。”
月白的同僚和月白拉扯几回,见月白似乎是真的没有时间,才可惜地放了手。
月白往住处走的时候,微微叹了口气。
他入仕才知道,原来很多事情,不是只靠书本上的知识和兄父传授的经验就能做成的,原来做官的人里,不仅有清清白白的好官,也有祸乱朝政的奸臣,而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庸人。
他的同僚,分明也都曾是寒窗苦读数十载才进了金銮殿,为何当初的一腔报国之志不过短短几年,就化作了花楼里的温香软玉,化作了酒楼里的咿呀小曲。
当今圣上年迈,雄心壮志不复当年,流连后院,大兴土木,穷凶极奢。
暴雨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地递上去,却一直未曾有答复,父亲御前参奏,被当今的皇上一次次打回来,甚至面露不悦,冷言道父亲的心是大了,一个工部尚书已经不满足了。
父亲早年东奔西跑,为了大堤双腿落了病根,每到阴雨天气都会痛的走路不稳,明明皇上也是知道的,却偏偏让父亲罚跪。
那一晚,父亲痛的双腿打颤,母亲一边哭一边为父亲热敷。
他立在门前,敲门的手迟迟不曾落下。
他不明白,父亲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皇上竟会将曾经的君臣相宜忘了干净,难道时间竟然会将一位心有壮志的帝王磨去野心变得平庸?
“小弟,怎么不进去?”
月清按了按月白的肩膀,他手上还拿着伤药。
月白看着月清,嘴巴张合几次,都未曾说出话来。
夜凉如水,已是深秋。
冷风吹过,月白打了个哆嗦,心里想的却是父亲。
那殿外的地面很是光滑,又漂亮又干净,可也是又冷又硬。
父亲的腿跪在那上面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父亲跪在那一块块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才打磨成的地砖上时,心里可曾怨过呢?
月清一眼就看出了小弟在想什么。
他将伤药放在窗台上,侧头问月白,“小弟,要不要喝茶?”
……
月白喜欢喝茶,或者说,他喜欢看着干瘪的茶叶在热水中重新变得饱满,变成漂亮的翠色。
只是他不知道,分明已是夜半,为何兄长唤自己去饮茶。
月清泡茶的动作娴熟,带着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他在白色的雾气中看着兄长的面容,突然很想流泪。
“小弟,我在听。”
从前月白受了委屈,总会一头扎进大哥的怀里,月清不会安慰人,却会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告诉他,他在听。
自从月白五岁之后,再未曾听过大哥这样对他说了。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大哥,今日父亲被罚跪了。”
“嗯。”
“那治水的措施,是父亲挑灯,前后耗费了一个月才写好的。”
“小弟也帮忙了,是不是?”
“嗯……”月白想起自己挽着裤腿,脱下书生衣袍,穿着粗布短打,在水中丈量,那冰冷的水仿佛穿过了一个月的时光,冷冷地渗入他的骨缝,好像连心都要一起冻起来。
他说,“大哥,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么?
月白没有说。
忠君为国四个字,从小听到大,几乎刻在骨子里。
可即便如此,他也忍不住心寒。
他的父亲,陪伴皇上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时光,设计的大堤抗住了多次春潮,在沿岸的邻国受灾,民不聊生时,国内依旧保持着富足的盛况。
国人靠天吃饭,月灼的功劳若是要以人命计数,要有几万条人命才顶得住。
月清去了礼部,月白却憧憬着能像父亲一样,设计出更多利国利民的建筑。
得知父亲被罚跪的时候,他正在画着新的图稿,消息传来,浓墨滴落在纸上,将耗费几天心思的图稿毁得半点都看不清。
少年的一腔热血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了的鸟儿,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月清看着小弟委屈的样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他说的话却称得上“大逆不道”。
“小弟,父亲没错,是皇上错了。”
没去看小弟睁大的眼睛,月清给月白沏茶,香气四溢。
“皇上年轻时候征战久了,老了就没了年轻时候的野望,只想着守成,想着要放肆享受。所以以前为国为君的忠心臣子,就变成了在顽童后面追着的顽固老先生。”
“他站的太高了,也太久了,这些年周围的国家弱小,对我国没有丝毫威胁,他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已经忘记了当初是如何将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一手建造成一个大国。”
“无论是记不住教训,还是骄傲自满,都是一个人正常的情绪。皇上也是人,不是神,即便历代皇上都自称天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现在还好,若是长此以往,皇上不加改进,国不将国。”
月白扑过去捂住月清的嘴,“大哥,你疯了?!这话你也敢说!”
他慌张地左右看着,屋内空空荡荡唯有他们兄弟两人。
他才想起,月清早早就让下人出去了。
月清笑着拍拍月白的手,“乖。”
十八岁的月白还被大哥哄着当小孩子,月白一下子就红了脸,“大哥你别把我当小孩。”
“小弟长大了,大哥知道的,若是不知道,今日也不会与你说这些。”
月清喝了一口茶。
月白不解,“既然大哥是这样想的,为何还要在朝为官?”
“因为我忠的不是君,而是天下的百姓。”
月清摇摇头,道,“皇位上坐得是谁,我并不关心,我想辅佐的,是一位能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明君。”
月白张目结舌,“大哥,你、你支持了哪位皇子?父亲会打死你的!”
自小弟考上童生之后,月清就不见这么生动的小弟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呀,我何时说过参与了夺嫡?”
“刚刚不是说……”
“小笨蛋。”月清用折扇敲了敲小弟的脑袋瓜。
“当今皇上没有放权的打算,后宫因为早年的龌龊事情,导致后宫的皇子,从二十多位,斗到只剩寥寥几人,这几位皇子身上都没有实权,无论现在斗成什么样子,只要皇上出了手,之前的就都不作数了。夺嫡,能夺得赢吗?”
“那大哥说的明君?”月白不解极了,觉得今晚简直像是一个古怪的梦,自己以为的,愿意为皇上死而后已的大哥,竟然说着在世俗看来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的话,而自己也并未阻止,反而觉得有什么要破开迷雾,冲出来。
“或许现在的皇上是有些不妥,可是总有人要拉住皇上,告诉他,他现在做的不对,他应当怎样做。”
“我想辅佐一位明君,可若是皇位上坐得那位不是明君,我就要冷眼看着皇上被奸臣引诱,误入歧途吗?天下的事情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不愧于心即可。”
月清将茶壶推向月白,茶壶里的茶叶已经彻底舒展了身形,变得翠绿可爱。
“小弟,你爱茶,但是冲泡茶水的过程很繁琐。”
月白看着月清,点了点头,不知道突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会因为冲泡的步骤繁琐就放弃品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