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风和,帘栊轻摆,小轩窗外天朗气清,一树花枝轻颤,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已是隆兴八年三月末,定柔进宫整整两年了。
挪了交椅,坐在门边翻看曲谱,花生和两个毛团在院子里卧着,懒洋洋地晒太阳,廊下新住了两只燕,忙着啄泥筑巢,定柔想,自己是个笨人,住的燕子也是拙燕。
一个撑着荷纸伞的身影翩翩进了月洞门,穿着一袭玫红色夹纱襦裙,梳着个缠髻儿,一张面容衬托的如娇艳明俏,是程芊芊。
都是住在冷宫的人,时日长了也没什么可仇对的,去冬开始,她主动走动一坞香雪,见到定柔言语温和,端水递茶客气,眼神毫无嫌弃之色,不禁也放下了芥蒂,发觉屋子寒凉,问了才知没有去宫闱局领炭,还说夜里多盖些棉被,白天捡有太阳的地方坐着,下雪了就整天躲在被窝里,习惯了就好了,这厢忙吩咐人把自己的分例匀出一些来,定柔不喜受人恩惠,便推脱没要,关系到是一日日亲近起来。
程芊芊惊奇的发现,这个女子极好相处,光风霁月,说话也不藏掖心眼,比沈蔓菱好了一千倍,于是愈发热络起来。
院子竹架上晾晒着衣物和床罩,湿淋淋滴着水,程芊芊笑说:“你可真是个勤快人,这么个小院,每回来总是收拾的一尘不染,连东厢的阑干也光光净净,每天都洒扫浆洗似的,你这手也不见皴裂,能把冷宫的日子过成这样精致的,只你一个了。”
定柔只有干桂花茶,程芊芊也不挑,拿过来啜了一小口。
说了会儿闲话,程芊芊忽然伤感道:“我是不想再熬下去了,过两年就彻底是老姑娘了,四年一次大选,用不了多久新人来了,我们便更没希望了,昨日写了封家书让德妃娘娘帮着捎给我爹娘,让他们想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唉,估计希望不大,咱们都是册封了名分的,自来做了皇帝的女人还没有能出宫再嫁的,将来只有被殉葬或者遁入空门做姑子,还不如宫女,每五年一次大放,或有节庆降下恩遇,只要主子写了禀帖,呈报给宸妃,就能获准出宫嫁人,还有十两的安置银。”
“宫女......”真的能出去吗?
程芊芊又道:“沈蔓菱还不死心呢,每天去淑妃那儿赖着,盼着和皇上巧遇,多可笑,有次皇上还真去了,看大殿下功课,她在那儿站着半晌,皇上像是没看到似的,就走了,回来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
定柔完全没听进去。
下晌去霓凰殿,便有意无意地问起宫女放归的事,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妹妹即有此心,便全然是对陛下无意了,本宫有心想帮,奈何力不从心。”
定柔失落地搓着指头,皇后安慰她:“若有时机,本宫定竭尽全力。”
定柔对她拜了一下。
过了十几日,皇后不在,吹着紫玉短箫,一段姑苏小调给安庆公主听,小女孩对这个一颦一笑都是画的大姐姐产生了迷恋,时常托着下巴,捉摸她的举止,学着模仿,殿外忽然通传敬贤太妃至,定柔忙起身行礼,将箫管搁在旁边圆桌上,只见宫女们围拥着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进了殿门,年纪约莫四十五岁上下,绾着峨髻,簪着一套花鸟翠钿,身着黛兰二色相间古香缎织花纹一品内命妇燕居大衫,挽着一条杜若披帛,秀丽的五官,眉如远山含翠,面色白如敷粉,透着养尊处优的细腻水嫩,唇一点胭脂若含丹,眼尾隐约有细纹,却依稀美人的风韵。
“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太妃来找皇后闲叙,听闻不在,本打算走,在垂花门听到箫声,忍不住进来看,原来是慕容美人,仙姿玉色的人儿,本届大选女子中的冠首,却被皇帝忘在了脑后,让徐昭容出挑了,她和和淑太妃私下还说道,若多些才情,兴许就轮不到徐昭容了。
正殿上首设着一个妆花缎凤凰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太妃径直坐上去,摆了摆手指,让她免礼,安庆公主拿起那管箫,呜呜吹了两个音,音调生硬别扭,正纳闷,太妃忽觉着那箫的花纹有些眼熟,让安庆拿过来看。
在手心细细端详一番,六孔竖篴,玉是上古的暖玉,色糯质润,触之生温,浮雕一枝清雅俊秀的竹纹,尾端镌着“抱节宁改,贞心自束”八个小篆,玉理、色泽、花纹......天下绝对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只玉箫。“这是......云惜堂姐的......”
定柔听到师傅的俗家名字,惊了一下,想起殿选那日听到说这位太妃姓安:“您和我师傅妙云是堂姐妹?”
安太妃惊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我堂姐出家后的道号正是‘妙云’,你......是她的弟子?你也是道家人?”
定柔眼眶漫上了热,点头:“正是,我自小被送到她处,蒙她教养长大的。”
安太妃喜不自胜:“竟有如此缘分!我与堂姐同年出生,名字皆是先祖母所取,云惜,玉徽,我堂姐如今可好?算来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叔父的周年祭,二十多年了,后来她便离家了,鱼沉雁渺,族中长辈也差人出去找寻过,可毫无音讯。”
定柔低低地垂着头,泪水滑出了眼眶,咬着唇,带着颤音:“师傅......已过世快两年了......”
她养育我一场,我却是个忘恩负义的!
安太妃捏着帕子拭泪:“也难怪,她自小身子羸弱,医者皆说不是长寿的命数,好孩子,过来给本宫瞧瞧。”
皇后和宸妃一前一后并辇进了垂花门,商议着太后建恩济书院,从民间收养孤子弃女的事,太后幼时流落江湖,见惯了伶仃孤苦被欺凌,早有此念,从前朝局不稳,京中细作盘踞,不好大兴张罗,生出什么变故来,如今与皇帝商议之后,在京郊西山脚下的庄子,辟出百亩之地,建藏书楼阁,书斋和寓所,四周坝田肥沃,百卉含英,视野广阔,风景怡然,这些孩子从小就应当懂得民以食为天的真理,养成质朴务实的品格,工部已做好了烫样,择吉日破土。
走进殿门,看见安太妃在挽着慕容美人的手说话,颇觉异样,安太妃见到她们来,忙和定柔起身,说了缘故,皇后也惊讶不已:“竟有如此缘分,到是本宫疏忽了,只知妹妹是道家弟子,却不知和安家有亲缘。”
宸妃暗笑了一声,坐在了旁边玫瑰椅中,这慕容美人怕是想藉着太妃的势往龙榻上爬吧。
皇后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眼光扫了一下宸妃,神情布上了期翼,对太妃道:“这孩子在韶华馆冷清,身边服侍的人都走了,不如时常去敬惠馆,多多陪陪太妃。”
安太妃略一沉吟,也明白了用意,忙说:“那敢情好哇,我老太婆一个人孤寂,太后吃斋念佛,不好常去打搅,董太妃爱听戏,咿咿呀呀的,我不爱那热闹,这孩子性子体贴,正好做个话伴,我定拿她当作女儿般看待。”
皇后对定柔示了个眼色:“快谢太妃啊,照本宫说你不如搬去敬惠馆,守着太妃近一些,韶华馆离得远,省的来回跑。”
太妃道:“这行得通吗?她是御妻,万一陛下有召,岂不折腾?”
皇后笑对宸妃说:“不如劳烦妹妹与本宫走一趟,对陛下说说情,成王远在藩地,太妃身边无人承欢膝下,让慕容美人过去伏侍,以慰孝道。”
宸妃唇角勾起嘲弄,你们这群蠢物,竟要本宫去做这等蠢事,借着由头让陛下想起慕容美人,孰知饮鸩止渴,适得其反,好吧,慕容氏既不安分,那索性添一把柴。“本宫自然乐意前往。”
太妃合掌一击,喜悦道:“有二位襄助,想来已成了八分,本宫便托付二位了。”
皇帝下晌无事,从仁宣殿罢了经筵,在御苑的凉亭作画,徐昭容执着一柄象牙纨扇,斜倚美人靠,摆着美好的姿势,娉婷秀雅,林下清风。
待收了笔,皇帝唤她过来题诗,皇后和宸妃沿着游廊走近,看到一副神仙眷侣、琴瑟和鸣的画面,男子握着女子的手,缓缓写下婉转的句子。
两个女人顿觉十分刺眼。
“陛下圣躬金安。”齐齐敛衽一福。
徐昭容也松开皇帝,款款施身:“皇后娘娘、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知她们来定是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手上也没停,笔毫蘸了墨,继续写下厥,皇后先道:“方才敬贤太妃去了臣妾那儿,遇到慕容美人,颇觉投缘,想请陛下允准,慕容美人挪去敬惠馆,与太妃做个贴心人,日常伏侍,略尽孝道。”
宸妃附和道:“若陛下有召,再叫回慕容妹妹就是了。”
皇帝笔下没停,宸妃已觉察到他神色不耐烦了,待写完了,又落款“石洞居士”,这是他在石鼓书院求学时为自己取的别号,据说山后有一座天然溶洞,四季溪水潺潺,他喜欢坐在山石上背诵,还遇到过一次刺客,幸而有惊无险,但又不舍此地,是以每次来时府兵守得森严,大煞了风景。
皇后一颗心提到喉间。
宸妃暗自发笑。
果然,皇帝对亭外侍立的小柱子说:“传朕的口谕,慕容美人蝇营蚁附,不堪为皇妃之尊,着褫夺位号,降为三等宫女,贬入敬惠馆役使。”
她即与太妃投缘,便去好好服侍吧。
皇后黯然地低头,宸妃望着她,颇觉受用。
徐昭容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她就生了恐慌,会是日后的劲敌,没想到微不足道,陛下非肤浅之人,不会为美貌所惑,且慧眼识珠,以后,再也不会是威胁了。
走在宫巷,宸妃坐在肩辇上,嗤鼻冷笑:“曹细如,如意算盘打错了罢,你与慕容氏走的那么近,三岁稚童都瞧的出意图,哼,太小瞧我白握瑜了,慕容氏便是承宠了又如何,不过是表哥的一个粉黛玩物而已,本宫会浅薄到跟一个玩物争风吃醋吗?”
说罢,越过凤鸾仪仗,迤逦远去,皇后停了辇,久久望着那个背影。
想起一句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高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小柱子宣完了口谕,身后一片唏嘘声,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深表同情,好好的主子变成了奴才,定柔跪在前头,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是做梦吧?
小柱子催促道:“慕容氏,请速速搬离韶华馆。”
“喏。”定柔眼眶湿润了,是喜极而泣的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低眉顺眼,我以后不是他的妾了对不对?虽无自由,却是清贞纯良之身。
收拾行李的时候,发愁着花生和两个毛团怎么办,受人之托,静诚长公主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归省一再耽搁,若带到敬惠馆,怕会被斥责,流落到别处只会被戕害。
想起了御苑那处废宫,四周无人,只要把野草清理清理,供三只小东西活动,每日带食物去送,想来可行的。
皇后遣了两个内监来帮忙抬箱笼,悄悄带话给她,好好当差,以后的事再慢慢盘算,定柔一人塞了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嘱托给他们安顿小猫小狗到御苑,等她下了值再去清理野草。
走出韶华馆,她头没回,身上如释重负般的快意。
与程芊芊也算交好了一场,她有两大箱满满的的新衣,都是绫罗锦缎的上等料子,没穿过身的,一些是从淮南带来的,一些是临进宫前母亲让绣庄赶制出来的,统统留给了程芊芊,做了宫女,想来也用不上了。抬到一叶枫影,沈蔓菱也凑过来看的眼花缭乱,这么多漂亮的锦彩华衣,为何她平日只穿那些素的?
到了敬惠馆,敬贤太妃已午睡了,掌事太监带她进兰一堂见了领班宫女慧姠,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入宫两年她知道一等宫女是大气的双鬟髻,红色简云纹宫装,抹胸襦裙,腰间系着彩璎鸣玉珍珠流苏禁步,二等宫女紫衣宫装,齐腰襦裙,百合髻,紫晶长穗流苏宫绦,三等宫女粉衣齐腰宫装,也是百合髻,蝴蝶结子长穗流苏宫绦。
慧姠是敬惠太妃的远方外甥女,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已知是资历老成的宫女,一双丹凤三角眼,眼尾微微上翘,透着机敏和倨傲,眼角一粒绿豆大的泪痣,审视了她几眼,面貌不善。
“等着吧,太妃醒了再说。”
“喏。”定柔在原地恭顺而立,一直站到双腿酸麻,才听到内寝伏侍太妃起身的动静,几个宫女挽着食盒送来了下午茶点。
康宁殿,太后问起了皇帝慕容美人的事,何事惹恼了天颜?
皇帝道:“朕不喜欢那种被宠坏了的大小姐,那日殿选,站在那儿眼睛里全是桀骜不驯,宸妃说她在韶华馆肆意欺辱他人,还动了手,这样的爆炭脾气,慕容槐也敢送进宫来,她那般性子做了宫女自有苦头吃,磨砺磨砺对她也好。”
太后惋惜:“那般好样貌生错人了。”
敬惠馆,安太妃盥洗过,重新梳妆,对慧姠说:“本宫原想着她必是个有福气的,只差些机遇,借本宫的口让陛下想起她,也承本宫一份人情,谁想陛下如此厌恶,罢了,她既是宫女,便带她去内侍省入册登记吧,都是奴才,本宫也不好偏袒了谁,别人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
“喏。”慧姠怕的就是和太妃有渊源的人取代她,这下放心了。
出来让二等宫女鸢歌带定柔去内侍省,掌事太监已安排好了床铺,在南边耳房,放下行李,待走了,慧姠叫宫人们集合,说:“这个人是韶华馆贬出来的,被陛下厌恶的人,谁敢跟她亲近,仔细掉脑袋。”
又对管事嬷嬷:“她虽是官小姐出身,但如今也和大家一样的奴才,又是新来的,惯是不能偷奸耍滑,多多派活儿给她,敢偷懒直接上竹板。”
“知道了。”
“若敢去太妃跟前谄媚,我饶不了她!”
内侍省在华清门后的第一道宫巷,定柔自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到离外廷这么近的地方。
遥见嵯峨的飞檐,琉瓦在阳光下如层层镀金一般,叫人目眩,两阙骞龙腾跃,巨凰展翼,如在云巅,鸢歌指着中轴线上的一道风阙说:“那便是昌明殿,陛下处理政务的御书房和寝殿,往前是仁宣殿、体乾殿、朝会的大正殿、举行大典的皇极殿,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我们,都是陛下的奴才。”
定柔心想,奴才便奴才,为何自己要将自己看的卑微不堪,师傅说过,便是蝼蚁,也是这世间可用可敬的东西,天生万物,缺一不可,要活得有风骨。
傍晚,消息传到了慕容府。
温氏傻了,问了一句:“她犯了什么事啊?儿啊,你是完了......”
而后便哭晕了。
慕容槐感慨:“这是告诉我不要痴心妄想......”
慕容氏已走上式微,现在有他在一日还能维持,将来怕堕入末世之流。
夜里,换上了粉衣宫装的慕容宫女被鸢歌带着进了外值房,这是西六宫下值后吃饭的地方,明日白天正式上值,一进了门,里头十几张长条方桌,乌压压坐满了内监和宫娥,每个桌上摆着菜肴,按照规矩,碗筷不能发出声响,默然进食,望着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人物,内监们眼睛顿时直了。旁边的几个木甑盛着粳米饭和馒头,定柔盛了饭,找了张桌子,菜还不错,有荤有素,没有道家忌讳的蒜韭这些东西,大约是怕当值的时候口中有异味吧。
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很快又见了底,用帕子包了两个馒头,走了。
内监们呼啦啦围到了门口,望着纤巧姌袅的背影,有个小监说:“嘿嘿,这么个美人,吃的比我还多,还吃的那么好看!”
有说:“我打出娘胎,还没见过仙女呢,今儿算见到活的了。”
宫女们或有与之私下相好的,恨得暗自咬牙。
回到耳房,一屋住着八个宫女,都是日值的,洗漱过,坐在炕边嗑瓜子闲聊,见到定柔,使了个眼色,慧姠放话要好好招呼她。定柔的床铺在边上,走过去整理被褥,旁边是个圆脸宫女,模样娇憨,坐着往旁边挪了挪,如避瘟神。
“嗨,新来的,知道这儿的规矩吗?”一个方圆脸的宫女说。
定柔摇了摇头,那人道:“圆圆是你之前新来的,问她喽。”指了指那个圆脸宫女。
圆脸宫女嚅嗫道:“给两位管事嬷嬷端洗脚水,洗袜洗亵衣,大家的衣服,也是我洗的,以后你下了值,便都是你的事了。”
方圆脸的宫女笑:“听明白了罢。”
说着指了指墙角三个大木盆,堆叠着满甸甸的衣物。“先去旁边耳房伏侍嬷嬷洗漱,嬷嬷脾气不好,去晚了仔细发落你。”
“请问热水在何处?”
“外头水房,出去右转两个门,有烧水的太监候着。”
定柔起身去了,盛了水回来,到旁边耳房果然两个半老的妇人,一个在抽烟丝,一个在捶肩,骂了句:“死哪儿去了!这会子才来,人老了睡晚些便睡不着了!小贱人!”
定柔没吭气,放下水要走,嬷嬷尖利的声音:“话没说完你敢走!作死的小娼妇!看我不拧死你!”
耳朵被揪住,肩上一阵掐拧,力道极狠,嬷嬷出了气又重新坐回了炕:“愣着作甚!还不快来!”
定柔耳上发烧,揉着肩头,想起了皇后的话:“好好当差......”
师傅的话:“老吾老及人之老。”
及人之老......她走到炕前弯身下去,给两个嬷嬷脱了鞋,褪下汗袜,兑好了水,试了试手温,这才把脚丫放进去,抬头问她们:“烫不烫?”
嬷嬷满意地阖目,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洗罢了,倒了脏水,自觉拿起脏袜亵衣,连着三大盆衣物,在院子的宫灯下刷刷刷搓洗着,没有浆水和皂角,只有蛮锤,要多捶打几遍。
宫女们围在叉窗后看的发笑。“还不得洗一夜啊。”
她们刚入睡她便洗完了,搭在竹架上,回来看到整齐一致的睡姿,困意浮上心头,想起花生和毛团还饿着,忙往御苑奔去。
来回两个时辰,寅时的梆子敲了。
宫女们轻轻打着睡鼾,摸着黑躺进被褥,却酝酿不出睡意了,窗纸上月色如银,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廊下,抱膝坐在石阶上,望着明澄澄的一轮皓月,今日是中旬十四日,差了个边儿,不成圆。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为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月亮,你能不能捎信给去妙真观,告诉我的两个亲人,茜儿想她们......想她们......
第二日辰时初刻换值,宫女们醒来,天还没亮透,看到慕容宫女在方桌前熨衣物,一件件叠的齐齐整整,如尺子比着一般。
“夜里干透了,早上雾气重,我怕潮了,收了回来,不知道是你们谁的,来取吧。”女子唇角含着善意的笑,浅浅一抹腼腆。
宫女们面面相觑了一番。
换了值,太妃还未起,敬惠馆一片洒扫声,嬷嬷让定柔去后堂擦地,圆脸宫女在旁擦着大红柱子,心想那么大一片地,两三个人的活儿让一个做,分明刁难的,幸好不是自己。
过了一大会儿,定柔提着污了的水出来:“嬷嬷,擦完了,还要做什么?”
圆脸宫女还在擦柱子,听到这个不敢相信。
嬷嬷也不信,去了后堂看,却见莲纹青石砖亮可鉴人,叹道:“会变戏法不成?”
过了五天,这个嬷嬷去慧姠面前求情。
“姑娘,小的斗胆给慕容宫女说个情,别难为她了,是个顶好的孩子,别看人长得娇小,干起活来可不含糊,一双手顶三五双手,利索的跟磨锋利了的剪子一般,还不抱怨,给什么做什么,老身活了半辈子,也见过不少利落的,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有的刚来或许敦厚,可没两天便学刁滑了,插科打诨,变着法偷懒,这姑娘可不是,眼里整天寻摸事做,也不多嘴多舌,我怪待见她的。”
慧姠问:“她可去太妃面前献媚了?”
嬷嬷摇头:“没有,她的差事都在外头,素常太妃出来进去,她也像别人似的行礼问安,没多说过一个字。”
慧姠还是不信:“这都是做戏给我们看呢,你也当真了,没见识的,以后她的事我亲自来吩咐。”
定柔换到了慧姠手下,慧姠支使了几天,终于信了,这个小女子真真是个妙人儿,你吩咐她每件事,她都仔仔细细做好,寻不出纰漏来,吩咐她扫地,她把缝边隙角一寸也不放过,吩咐她抹尘,她找来竹梯把雕花梁木也擦了,积年的旧灰把水都沁成了墨水,小手伸进去,毫不嫌弃。敬惠馆突然变得窗明净几,纤尘不染,一桌一椅干净的闪着亮光,地砖像崭新的,原来,从前我们一直邋遢来着?
慧姠生了无趣,又观察了些时日,见她对太妃除了毕恭毕敬,别无他为,便不再针对,那日让她去太医署取太妃的养容丸,天乌沉沉地阴下来,雷声滚滚,本想说让她雨停了再去,可转了神便没影了,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片刻后变成了倾盆瓢泼,一个落汤鸡的身影奔进垂花门,站在廊下拧衣服,头发湿淋淋的淌水,药瓶揣在怀里,她忍不住训斥了几句死板,小姑娘半点也没恼,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唇儿一咧,露出米白光洁的齿,这样笑的时候,两颊会泛起腼腆的意味,透着朴实和敦厚。
世上怎会有这般憨傻?
叫人恨不起来的憨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