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苏元启是孤身在外，身旁没跟一个侍从，他被那伏羲庙的面具吓得泣不成声，巫祝大人便除下了面具替他止住了断臂之血。
凡人从来不敢欺骗自己信仰的神明，故在大巫祝替他疗伤时，他也坦诚了自己逃兵的事实，可大巫祝依然没有杀了他，不但替他疗了伤还给了他回家的盘缠，最后更还亲口对他说了一句：“既然逃出来了，就好好活下去吧。”
“便是如此，我承巫祝大人之命，苟活至今。”
于是久离乡土多年之后，他凭大巫祝的恩赐回到了家乡，却不料故乡逢过灾荒，一片狼藉、面目全非，他回去时残腿的父亲早已亡故，幼妹被母舅卖入青楼，就连母亲也被改嫁入大宅门户里给人做小，却被那家的正房太太诬其与人私通，让浸了猪笼，他悲痛欲绝着，找到了自己家里唯一存活着的被卖入了青楼的小妹，想将人抢回来，却反被里头的龟公打瘸了腿。
“灾荒年里，人都长了一副恶鬼的面孔，每日念着我家小妹都还没能寻得一个好夫家便在烟柳巷里让人给糟蹋了……我这个心哪，生生是在滴血！”
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愿放弃小妹便只能四处给人干杂活去凑赎身的钱，奈何青楼里的老鸨人比炼狱的恶鬼都狠毒，欺他孤零无助又身残，那价钱压得追天高，可他也无奈，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硬着头皮去凑这钱。
终有一日，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像是突然大发了慈悲，只拿了他手上那点甚不及赎身银两半数的钱便归还了他小妹，他本兴高采烈，却没想到那些人依然是黑透了良心的，只不过弃了他那染了花柳病的小妹还不忘吸干血肉再多榨一口骨髓罢了。
提起这番最刺痛心扉的往事，老人又揩下了一把泪，也皆是无奈。
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依然四处干活筹钱给小妹医病，然而那灾荒年里，他又身残做不了什么好活儿的连饭都吃不饱，于是他小妹最终还是没捱过那个冬天。
而后次年春首，伏羲庙倾灭，当他得知曾予他一许生机的巫祝大人也被人挫骨扬灰之时，他整个人都死成了一把灰烬，所见世间再无半点光明。
连让他好好活下去的巫祝大人都没了，所历一片凄凉，当真是没有生的希望了。
“我当时赶着天黑上了山，就想从山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可偏偏在那里找到了这位大人。”
当时这位祭司重伤落在崖边奄奄一息，他一见其衣裳上是伏羲庙的图腾，便立马撇去了轻生之念将人带了自己的草庐，好生疗养。
“可这位大人当时也是绝了心念，伤又重，便没几日也去了。”
可他去之前，嘴里呢喃的呓语依然是“伏羲庙”与“巫祝大人”。
“当时尊朝下了严令追杀伏羲庙的人，这位大人也曾劝我弃了他免受牵连，可巫祝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巫祝大人我早就死在那片荒野之地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便决定要让这位大人回到伏羲庙，于是他拾了这位大人的骨灰，又一次背井离乡，一路乞讨而行，便在伏羲庙倾覆的那年隆冬，他带着这位大人的骨灰来到了神都之下的望天城。
然而那座华城最厌的便是他这样肮脏污浊的乞丐，他在望天城中乞不得半分怜悯也寻不到谋生的活计，而当时他也根本进不了神都，便连伏羲庙的门楣都瞧不见，只能在一夜大雪中蜷缩在一家酒馆外温燃的灯下，裹着身上褴褛竭力想从这盏灯的光里汲取些许温暖，也看着遥不可见的伏羲庙的方向，候着孤冷蚕食性命。
直到那晚酒馆掌柜打烊收灯时才发现了他，他当时恍恍惚惚的以为那位掌柜也是赶人来的，急急忙忙便想走，却被对方邀入了屋中，而后便被收留在那间酒馆里干些杂活，便是如此，他才能在这座城中等候了四十四年。
老人在伏羲庙的后院中寻了一个角落，用木杖刨开了一个小坑，才解开了包袱将骨灰盅置入坑里。
苏炽在后瞧着老人迟缓的动作，心下隐隐叩响着重弦沉音，沉默了良久，又问：“老先生在望天城中等这四十余年，可曾想过、倘若候不到这一天呢？”
老人小心翼翼地往坑里填着墓土，“就算候不到也要候哪……”
葬下了这抔骨灰，老人便辞别了苏炽而去，残躯背影孤然，终于算是了却了这桩牵系了四十余年的心事。
乱世之下百姓终是难觅安稳，然而这一切的凄苦都只深藏在红尘的滚滚涛流之中，而自诩在上掌权的统治者往往只见大局，却终归难以真正瞧清这些细微的红尘其实每一粒都也都有着自己的来龙去脉，如此概然视之，有时是否也轻薄了性命之重……
那抹孤老的身影远去，苏炽长长叹落一口郁结，抬眼，正见天间稠云扬扬撒下了细雪。
这场燃了许久的战火，不知又在这片山河之间燎了多少家破人亡……
崇灵末年，岁次辛丑，西国墨寒君于尊朝旧都称帝，玄袍纁裳，执大礼以祭后土，颁令中原大统，易国号为“迄”，至孟春，启年号“长溯”，是时境中义军成乱，谣惑之言四起，新皇初即尊位便得暴君之名，大势成乱。
阳春之初，绝云峰上寒意未脱，枝有新绿，花蕴青苞，一派生机盎然，后山桃云方成翠意而未见霞影。
萧遥站在苏凛夜的墓前沉沉久望，微凉清风所扰一面冷肃，淀尽深沉。
“差不多该回雁金城了。”
苏云深在后一语，他漠然无应，转身，离了此间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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