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随着陈大人走出乾清门,门外早有一名内侍等着,接引着他们出去,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奉天门才折返而回。俩人出了奉天门,刚沿着宽阔的甬道没走几步,就听道后面有人高声喊道:“诸葛大人留步!”
俩人回身一看,只见一人从奉天门里跑了出来,年轻矫健,正是那詹勿用詹将军。陈大人微微一笑,向云亭说道:“这是来跟你道谢的,我倒多余了。你们聊吧,我先走了。”便转回身慢悠悠地继续向前走去。
云亭愣了一下,没想到这陈大人避嫌竟到了如此的地步,正在想自己是否也应当回避,只犹豫了这一下,詹勿用就已经奔到了近前。只见此时詹勿用已换了宫里的打扮,一身烟青的五爪云龙过肩妆花缎交领窄袖束腰程子衣,膝下加赤红贴襴,脚蹬黑靴,头上没有束冠,只随意地在额间抹了个勒子,他跑到云亭身前,停下脚步,还没喘匀气,云亭已经行了个揖手大礼,说道:“下官诸葛云亭,见过圣皇孙。”
朱瞻基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一早便猜出了我的身份。”
云亭抬头,也笑了笑,说:“皇孙找下官什么事?”
朱瞻基哈哈一笑,说:“还是和你一起查案来得有趣,现下这案子了了,你立时便这么拿腔拿调地对着我,真没意思。”
云亭但笑不语。
朱瞻基见他不说话,便说:“我巴巴地赶来,就是为了当面谢谢你。我过了年,很快就要随圣上去顺天府了,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再见。你也不用这般避讳,我知道你爱惜羽翼,所以没有请你去春和宫,而是特地选在这里与你碰面,就是想要光明磊落地跟你道谢。”
云亭点点头,说道:“那倒不必谢我,大理寺只是秉公办事,这是下官的本分。”顿了顿又说:“只是,现下虽然圣上那边已经有了定案,但这事情里里外外,还有很多细节,透着古怪令人困惑。还请皇孙万勿掉以轻心。”
朱瞻基眉毛一扬,说:“你可是担心那锦衣卫?”
云亭不便说得太明,只是抬头看了看高大压人的宫墙,气势威严的楼宇,和头顶上被这深墙大院围在当中的窄窄的深远天空,说道:“我此次面圣,其他的事情都不见得看的清楚,但只有一点,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朱瞻基不明其意,问:“什么事情?”
云亭又拱手低头,一字一顿,异常严肃,声音低沉地说道:“就是圣上的爱孙之心,情真意切,对皇孙的未来,更是寄予厚望。”
朱瞻基一愣。
云亭抬起头来,看着朱瞻基年轻气盛的面孔,说道:“望皇孙一定珍重,莫要辜负这千古一帝的厚意。”
朱瞻基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但见云亭磊落的看着自己,身板笔直,毫不退缩,知道云亭说这几句逆耳忠言,那已是完全不顾个人安危,实意劝谏,自然是出于对他的真心爱护和忠诚。皇孙的眼里也渐渐浮出一丝清明的坚定,慢慢地点头,缓缓地道:“多谢诸葛大人。”
诸葛云亭知道朱瞻基敏慧勇睿,不用多说,便又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朱瞻基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越走越远,背影挺俊,步履坚定,绯衣铁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渐渐的氤氲起来。这一案之后,两人的未来,君是君,臣是臣,想来刚才那几句话,也只有这一刻,才能说得出口了。
乾清宫内东暖阁里,永乐帝让胡濙代笔写了一封家书给远在乐安州的汉王,便也让胡濙退下了。又对纪纲交代道:“那个假道士,既然嘴这么硬,想来是欲杀身成仁了,便成全了他吧。”
纪纲一愣,应了下来,起身出去了。
这时房间内只剩了永乐帝。他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窗外,一时间屋里只有龙唌香的气息缭绕绵长,阳光透过轩窗撒进室内,映得满室尘烟,这永乐大帝的面色和表情,陷在重重云霭之后,模糊一片,都看不清楚了。
老内侍自外梢间端了新茶进来,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边,低声说道:“诸葛云亭从这里出去后,直奔奉天门,并未去春和宫,只是……皇孙他,亲自跑到了奉天门外,和这诸葛云亭道别。”
永乐帝点点头,竟然满脸萧瑟之意。
想自己一生戎马,几无败绩,可现在毕竟已经年过花甲,垂垂老矣。放眼四海,安南还未完全归附,蒙古鞑靼又如卧榻之侧的猛虎,南洋诸国虽然靠着郑和屡下西洋和大把散出的财富安抚,但远未受教化,多有异心。这天下大同的梦想,竟然步履维艰,他不能老,更不能死。老天给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老天给他的几个儿子,也太不成器了。
永乐帝自幼便心怀千秋大业,不好女色,徐皇后又是贞娴淑静,惠仁德美,还聪敏非常,饱读经史,出嫁前便得名“女诸葛”。十五岁嫁进燕王府,竟将这脾性暴烈的燕王朱棣化作了绕指柔,然后一生追随夫君,戍北疆,兴靖难,绵延子嗣,是永乐帝全身心依赖的红颜知己和贤内助。所以永乐帝的三个儿子,俱出自徐皇后,是同母同胞的嫡亲兄弟。
太子朱高炽,出生在金陵。因那时燕王还未就藩,所以朱高炽幼年多受□□儒家教养,竟和那仁弱的建文帝有几分相像,只因徐皇后坚持,永乐帝即位后才将他立为太子。剩下的两个儿子,最小的赵王不足一提,而二子汉王朱高煦,却最让永乐帝失望。朱高煦年少时与自己颇为相似,永乐帝曾对他寄予厚望,但这汉王,年纪越大,不知为何越失了德行和人心,年纪竟都长到了狗身上,只一门心思惦记着皇位,却少了为人君父最重要的宏图伟志和格局眼界,精力都用在了犄角旮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上。
只有皇孙朱瞻基……
想到这个孙子,永乐帝眼神变得和煦起来,记得当年瞻儿降生之日,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父亲洪武帝将一个大圭赐给自己,并对他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自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将瞻儿带在身边,哪怕征讨鞑靼,御驾亲征的时候,都要这年幼的孙子随行军武,跟在近前,亲自教他习武,教他谋略,又遍请天下大儒,作他的老师,眼见到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当年徐皇后过世,自己也曾动了念头改立二子朱高煦为储君,当时的文渊阁大学士解缙说尽道义礼法,直到说出了那三个字才说服了他——“好圣孙”。
好圣孙,哈哈,好一个圣孙。
只是这帝国泱泱,抬眼望去,除了这一个圣孙,他竟后继无人啊。
想到这里,永乐帝问:“诸葛云亭可说了什么?”
老内侍摇摇头道:“离得远,听不真切。倒是没说几句,只是圣孙回来的时候,满脸凝重。”
永乐帝点点头,疲惫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瞻儿总不能事事都靠着杨士奇这些老家伙。我看,这诸葛云亭,倒是值得瞻儿花些时间。”
老内侍躬身点头,不发一语,静静地陪在这永乐帝身边。自徐皇后过世之后,这全天下能见到圣上一脸孤寂怅惘的人,估计只有他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