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和昌叔谈完正经事,夜已经深了,他看看天色,觉得这个时候映寒应该已经睡下了,可转念一想,又有点不甘心,自从昨天把这丫头收了之后,还没跟她正经说过话,今天下船的时候,丫头又一脸的生人勿近,最好还是过去看看——当然也带了一点私心,想找时间和丫头单独相处,再亲近一些。
这对玄渊来说,真是个新鲜的体验。有正经事忙的时候还好,可是一闲下来,心里突然空空落落的,不由自主地想把那个属于自己的姑娘踏踏实实地抱在怀里:不论水下那一次,还是昨天晚上,似乎都不是最好的机会,要么命在旦夕,要么名份未定怕她恼了,玄渊都只是浅尝辄止罢了。
还记得当初在泉州,自己纶衣破帽掩人耳目地叼着根草,百无聊赖地守在苏州会馆门外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风度翩翩的诸葛大人日日上门纠缠丫头,心里分外不齿:药下了人都没到手,天天道貌岸然地穷晃个什么劲。这要是自己,怕不是早就与这姑娘被翻红浪了。
现在才知道,真地喜欢,就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个呼吸,每一次睫毛颤抖,每一处眉头微颦,想与她分享亲密的一瞬间,也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地任他为所欲为。
现下他都答应娶她了,总应该有这个权利了吧。
玄渊刚从竹楼里出来,就看到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在高脚楼的台阶前,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身影一见他,便从暗处走了出来,手上还拎着个不大的竹篮子,仰头看着他,眼里似怨还喜,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果然是阿青。
玄渊走了两步,下了台阶,含着笑说:“给你买的东西都瞧见了?”
“看到了,多谢哥哥一路记挂着。”阿青点点头,柔柔地笑了,却转眼又含了愁:“其实,我用不了那么多东西。只要看见哥哥,比什么都开心。”
玄渊没说话。
阿青见他不做声,把手上的篮子递了过来,说:“哥哥,你一回来就忙着正经事,饭都没有好好吃,我也不敢就过来打扰。这是我为你攒的鸡蛋,才熏煨好了,你饿了权当夜宵吧。”
玄渊接过篮子,翻开面上盖着的麻布看了看,果然,里面是二十几个煮好的蛋,不由得失笑:“我一下子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阿青拧了眉毛,说:“吃不了慢慢吃。听卡多说,你这一路上受了好几次伤,现下还没全好,这些就当补身体了,总比林伯的药好吃多了。”
玄渊看她这么贴心温顺,言语间都是对自己的关心,虽然昌叔说她下午不开心,但阿青此时话里话外却全然不提映寒的事情,显得分外懂事,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愧疚,便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玄渊自然是一直知道阿青的心思的。
阿青是他们从旧港城的死尸堆里刨出来的。被找到时,大约才满周岁,几乎已经没了呼吸,小嘴翕动着,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两天没吃东西饿到了,怎么都叫不醒,当时大家都以为救不活了。哪想到,后来她不仅自己醒了,还嚷起饿来。一帮糙老爷们儿喜出望外,你一口水,我一口粥的抢着喂她。喂着喂着,就谁也不舍得撒手了。
旧港被屠,加上玄渊和卡多,一共只有十来个人因为各种原因在外躲过了这一劫,大家好不容易重新聚在一起,都是咬碎了牙根儿说要拼死复仇,有的说要夜袭大明水师,有的说要去巨港杀了施进卿,只有昌叔,与年纪最小的玄渊是一个主意:先蛰伏,谋定而后动。
那段时间,阿青这个年幼女娃,成了大家活下去的共同慰藉。抢来的食物,第一口是给她的。偷来的布料,最好的一块留着给她。一群海盗大老爷们儿,都把阿青当成了旧港遗留的念想,硬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了。
阿青那时已经会走路了,还走不稳,但只要醒着,就一直跟在玄渊的屁股后面乱转。玄渊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或者摔了个屁墩儿,就伸出两只小胖手,让玄渊抱。几年下来,抱的多了,旁边的叔叔伯伯们就会开玩笑地说:“嘿,咱们倒也会捡,一不留神给玄渊捡了个媳妇儿。”
阿青那时才三五岁,这话就听进去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天经地义地认为自己是玄渊的媳妇儿。
可是后来,俩人渐渐大了,这中间海寨建起来了,慢慢地有了规模,人气多了起来,玄渊却天天跑在外面,很少能见到了。每次玄渊回来,身上都带着新伤,却从来不告诉阿青自己去做什么了。十年前的一天,玄渊又一次出门,带回来了两个大明汉人。林伯也就算了,那个姓邵的大人,却改变了整个海寨,也慢慢地改变了玄渊。玄渊每天晚上都在邵大人的竹楼里,不是练字,就是读书,要么练琴,要么就是有说不完的话,根本没功夫陪阿青玩了。
阿青觉得玄渊哥哥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生分了,她有一次跑到邵大人的竹楼外面,好奇地偷听他们俩人在聊什么,只听得满耳陌生言语,分开每个字似乎都懂得,合在一起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依稀听到他们在谈春秋。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春天能打到的鱼和秋天的不一样,这些阿青是知道的,可是这两人你来我往说的,怎么和庄稼和鱼都全没关系呢?
她那个时候就知道,玄渊哥哥变了,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了。他心里的事多,身上的担子重,不知不觉就成了所有人的头脑,连昌叔都听他的,而他想的做的说的看的,自己都不大明白了。
不过,这一切都依然不妨碍自己将来嫁给他。
阿青知道自己长得美,对玄渊更是千依百顺,她知道他所有的情绪和喜好,知道什么话能让他开心,什么事能让他生气,所以,她从来没在玄渊面前说错过一句话,更从来不会惹怒他。
更重要的是,俩人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是其他什么人都越不过去的优势。在阿青心目中,哪怕那个传说中与众不同的曼娑娘娘,都断然比不上这情份。干爹说过,这次玄渊出远门会把曼娑带回来的,阿青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心会会她。可谁知道曼娑没来,玄渊哥哥的身边却多出了一个莫名奇妙的“嫂子”邵小姐。
想到这,阿青扬起头来,说:“玄渊哥哥,曼娑姐姐呢?不是说你这次出去会把她接回来吗?我仰慕她很久啦,一直盼着她来呢,我也好有个能说话的姐姐。”
玄渊的手垂下了,笑了笑:“曼娑姐在大城忙着呢,不来了。”又抬眼看了看四周,说:“这么晚了,你早点睡吧。”
阿青咬咬嘴唇,娇憨地偏了偏头,说:“哥哥也忙了一天,怎么还不休息?”
玄渊将鸡蛋篮子顺手放在竹缅编的台阶上,拍了拍手,淡淡地说:“我去看看邵姑娘。”
阿青僵了一瞬间,转眼又笑了:“哥哥担心邵姑娘不习惯吗?我刚才路过,看她的竹楼灯都黑了。想必已经睡下啦。”又急急地说:“哥哥不必担心,今天我和五娘把她安顿得妥妥帖帖的,怕她吃不惯咱们的饭,还特意做了小灶给她。有我在,你万事放心,专心忙你的就好。”
说着,又将篮子拎起来硬塞在玄渊手里,推着他回去,嘴上还说着:“哥哥不好好休息,我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