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舰队自进入暹罗湾起,便有暹罗舰队前来迎接护航,一路逶迤向北,前往大城。宝船和福船虽然巨大,但好在昭披耶河是这暹罗大陆上最大的河流之一,为了迎接明朝使团,还特意提前半年开始就做了清淤和疏通,所以舰队乘风而行,直入内陆。
从交栏山出发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云亭就一直端坐在自己的舱里看书。把《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左左右右看了很多遍。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种种因缘,以无量喻,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观一切法无常,一切法苦,一切法空,……一切法离分别,一切法无坚实”。
所有的佛法都在告诉他: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无常才是有常,离别寂灭才是正常。
因缘际会,生老病死,终须涅槃,才得阿溽多罗三藐三菩提。
明明是早就读熟了背会了的,但此刻读着,读着,云亭仿佛是第一次体会到人间诸苦。
自幼离家,断了父子亲情,云亭本来以为自己在这世界上早就了无牵挂。因着这份洒脱,做事才从不虑己,心里装着的都是天下众生。
可是,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自己来世上走一遭,不过是来游历修行的,带着那么点置身事外的超脱,潇洒清淡,可总会在那么一刻,那么一地,老天突然让你遇见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这人也不见得多美,也不见得最聪明,但芸芸众生中,唯有这一人,占了你的心,夺了你的魄,强拉硬拽地把超然物外的你,呼啦一下子就拉进了那热烘烘、闹腾腾、生老病死、色相迷眼的人间里。从此你才发现,不是你自己真地超脱,而是这世间,你从没有真地来过,参与过,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我早就悟了。”
悟个屁。
邓飞天天在甲板上转悠,他也知道诸葛大人那日从宝船回来后不对劲。那天他没有跟着去,但听负责翻译的通事出来说,诸葛大人那日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后,居然流了一滴泪。虽然很快恢复过来,掩饰了过去,只说眼疾不适,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他的失魂落魄了。
邓飞情知这大概与杨家的表小姐脱不了干系。
朝天宫的案子了结以后,诸葛大人明明是去苏州提亲的,结果从苏州回来,根本没提娶亲的事情,就接了皇孙的调令,匆匆交接了手上的案子直接奔赴了泉州。
又是泉州。
当时邓飞还以为,那邵小姐估计人还在泉州,既然定了亲,诸葛大人就要亲自去接人。哪想到没两天,诸葛大人没回来,自己却被寺卿陈大人叫了去。他这才知道,诸葛大人竟然是要出使暹罗。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虽说出使暹罗,来来回回也不过就半年功夫。可是诸葛大人娶亲在即,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这一路上,诸葛大人虽然恪尽职守,使团里的正事都做着,但总觉得他此次出使目的不纯,不仅在安南与那个国师嘀嘀咕咕,到了交栏山还四处打听一艘商船的去向。邓飞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也不傻,这事情里里外外地透着蹊跷,可又不敢问,真是有种活人要被尿憋死的无力感。
今日眼看就要抵达大城了,邓飞没有闲情逸致瞎晃悠,就只在云亭门前转悠。
此刻正在胡思乱想,云亭的舱门突然霍啦一下子打开了。邓飞抬头一看,见到云亭穿了一身月白色盘领长袍,从门里走了出来。还和从前一样的芝兰玉树,风姿俊朗,脸上修的干净,头发网得纹丝不乱,脊背笔直,从容不迫,眸光清正,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邓飞立刻觉得这几日的胡思乱想亵渎了诸葛大人,连忙迎上前去,说:“大人。听说今日午后就能抵达大城港口了。”
云亭看了他一眼,自鼻中哼了一声,问:“这几日,宝船上有人过来送信吗?”
邓飞说:“除了日常的信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那日来的几个占城国使者,并没有回国,一直就留在了宝船上。”
云亭点点头,说:“看来这个麻烦,杨大人是不得不管的了。”
邓飞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麻烦,便说:“我只听通事说,那几个使者在杨敏大人门前长跪不起,说什么,占城国与暹罗国同为大明属国,每年的朝贡一点也不敢缺,历次接待三宝太监也比别人更尽心,大明的皇上不该厚此薄彼。暹罗国欺人太甚……云云。大人,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云亭站到甲板围栏之侧,叹了口气,说:“占城国的使团从苏门答腊回国的途中,遭遇了风暴,被潮流卷到了暹罗。没想到,暹罗的国王不分青红皂白,连人带货全给押住了……就是这么档子事。”
邓飞倒笑了:“明白了,这就好比带头大哥收了几个小弟,互相之间不服气,彼此硬要蹩苗头,讲理的打不过不讲理的,只能互相扯了衣领到大哥面前去评理。”
云亭听了这形象的比喻,也嘴唇一弯:“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不讲理的那个小弟,不仅自己本事高强,跟大哥的关系还特别好。受了欺负的小弟,自己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心里对大哥其实也不那么亲近,只是为了自保才加入帮派的,所以……这个架并不是那么好劝。也难怪杨大人头疼。看来,咱们这个使团,送完了世子,还一时半刻走不了,要在大城耽搁一段日子了。”
说完,他又怅惘地向远处岸边隐隐显露的城郭看了出去。黑色敦实的城墙如大地上的一只巨龟,气息绵长。
按照约定,他会在这里与吴会长一行人会和。只是,真见了面,又如何呢?难道要自己亲口告诉吴会长关于映寒的噩耗吗?自己还要在映寒的至亲好友面前,再次经历一遍那撕肝裂肺的疼痛?
云亭抿紧了嘴唇,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心绪都消化吸收掉。心里竟也渐渐地生出一点希望,隐隐期待着见到吴会长,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念头,也许吴会长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好消息呢?也许,交栏山的水手都是胡说的。萍水相逢,他们凭什么就那么笃定鹰矢号一定是往西去昆仑国了呢?也许,鹰矢号还没进昆仑山就看见风暴了,转而南行了呢?也许……也许……总之,只要还有也许,就还有希望。
使团进入大城,迎接的阵仗之大,真是邓飞平生未见。十里鲜花铺地,锦衣少女夹道迎宾,明甲兵士护卫,所到之处,漫天花雨,四处雷鼓响乐,白象列阵,万人空巷。暹罗国王亲自来到码头迎接,自高大的白象上下来,双膝着地,跪行到杨敏大人身前,行伏身扣地大礼之后,才缓缓起立。杨敏大人坦然地代永乐大帝受此大礼,宣读了上国诏书之后,才请出世子。
父子俩人之间大约已经十年未见,但是天生的血脉亲情还是一眼可以看得见。暹罗国王眼底都是强抑着的激动,为了不让上国使臣见笑,还要强自镇定地受了儿子的叩拜大礼,才过来扶他起身。这一扶起来,手上用了力气,狠狠地捏着儿子的小臂,脖子上都是在用力克制地青筋,脸上却是热烈的笑意,若不是大庭广众,想来都能把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抱起来转上三圈了。
云亭站在第三排,看到这副场景,不由得有半刻失神,那是因为他想起了当年重见父亲时的情景。当时自己应该是忐忑紧张,满怀期待的,可父亲虽然亲热敦厚,但到底从来不曾这么激动过,只是含着笑说:“好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都读了什么书?”
连个拥抱都没有。不像父子重聚,倒像是老师见了学生。
云亭当时虽然不过七岁,却如一盆凉水浇到心里,立时眼清目明,规规矩矩地站了回话。云亭后来与人疏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幼时独居鸡鸣寺,日日夜夜盼着回到父亲身边,五六岁时还对着月亮幻想过如何与父亲对答撒娇,可真见了面却如两个陌生人一般。可见对人期望抱得越大,失望便越大,倒不如无牵无挂无拘无碍的好。若不是映寒那晚在客栈中,借着药力那么娇憨地扑在自己的怀里,还给了他一个他从小就欠缺的拥抱,笑着说:“云亭哥哥,我喜欢你”,想来他这辈子,也不会与任何人真地亲近。
云亭的眸光暗淡了几许,又立刻回复了正常。
走完了繁文缛节的官场文章,领了国宴,折腾了一整天,云亭终于在大城的国馆花园里住下了。
这场人间热闹今日还只是开始。听说因为世子回国,暹罗国王大赦天下,举国同庆,里里外外要热闹上一个月才罢休。这一个月之内,杨敏大人估计是不方便开口调停占城使臣的事情了。便是一个月之后,杨敏大人能说了,了解情况,交涉调停,再奏请金陵,由圣上另下诏书斥责训诫,怕不是得前前后后耽误上小半年。
那也别无他法,既来之,则安之。
本来若是映寒无事,云亭是巴不得有这小半年的时间滞留南洋的。但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