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打定了主意的缘故,映寒在海寨的第一晚,睡的非常香甜。被头遍鸡叫吵醒的时候,映寒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看外面天还黑着,想想左右今天无事,不如由着性子好好歇歇,明天再恢复练功,所以翻了个身又睡了。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五娘把饭送了来。映寒被蔓草伺候着梳洗完,俩人慢吞吞地吃了早饭,突然就发现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那么就出去转转吧。
海寨有点出乎意料的大。
整座海寨建立在一个山崖环绕着的山坳里,寨门对着泻湖和临海的悬崖,寨子背后则靠着一片稍微平缓一些的山坡,山上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竹林。
海寨本身像个村落,有的人家住在高脚竹楼里,有的人家则结庐而居。星罗棋布的竹楼茅舍有些建在山脚下,有些则依山而上。
一条蜿蜒小路从寨子背后直入更深密的丛林,沿着小路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可见一潭清澈的泉水,那也是全寨子的生活水源。涓涓溪水通过架设的竹筒引入寨中,沿途流入一方方石砌的储水浅池中,供寨民日常取用,最终一路汇入寨门外的泻湖。
映寒今早一出门,抬头看着面前绵延不绝的山势,就隐约察觉海寨所在的岛屿面积并不小,只是岛上被崇山峻岭覆盖,所以才人烟稀少,但也多亏如此,才成了世外桃源——岛上的树木帮助积蓄了雨水,经过根茎和山体的过滤,化作淡水,再涌出为泉。
这茫茫大海上,最贵重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水。
海寨的环境还真是得天独厚。
玄渊的竹楼并不是寨中最大的一所,甚至也不在寨子的最中央,而是偏居山坡一隅,像是躲清净似的,与其他的竹楼之间隔着一片竹林,左近只有两三所其他竹楼,映寒住的就是其中一所。
映寒出门,信步穿过竹林下坡向寨子中间走,反而不需要经过他的门口。
阳光透过竹林的间隙洒下来,衬得晨间的雾气将散未散,清幽天然,映寒一下子就莫名喜欢上了这里。
只是没走几步,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林伯。林伯一见她就笑了:“姑娘,昨晚歇的好吗?”
映寒连忙扶开细竹枝叶走过去,亲热地搀住了林伯的胳膊,就像女儿搀住了爹爹一样自然。
林伯笑的眼都没了。
映寒笑着说:“歇的很好。就是梦见了我爹爹。估计爹爹也知道我来到南洋了,梦里先教训了我一顿,说我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跟着陈玄渊这样的人跑来西洋,成何体统。”
林伯的笑瞬时有一丝尴尬僵硬,紧接着又正常了:“姑娘不要多想,你现下住的竹楼,就是当年玄渊特意给你爹盖的,这么多年都一直空着,并不许其他人进去住。只怕你心里有感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映寒不由得回身看自己身后的竹楼,心里突然有了点回家的感觉:真好,这是爹爹住过五年的地方呢。难怪屋子里还有一座专门放置焦尾的琴架。
林伯宽慰地拍了拍她挽在臂弯上的小手,又说:“你爹当年一到海寨,玄渊就先把自己的小竹楼让给了他住,后来特意求着昌叔和昌叔娘子在他旁边盖了所新的给邵大人。连带着我都沾了光,陪着你爹住进了新竹楼。”
映寒还没有回神,只下意识地促狭地说:“我看玄渊这是怕你们跑了吧?所以要摆在自己身边,藏在角落里,亲自看着。”
林伯骤然听到映寒如此亲热地直呼玄渊的名字,连姓都省了,倒愣了。
在大明,女子便是称呼自己的夫君都恭恭敬敬的,这一声玄渊,听起来……不是一般的亲密。难道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又想到那日映寒为了救玄渊,假称自己是玄渊的媳妇儿,也是张口就来,没有丝毫犹豫。而昨晚海寨里也已经有人鬼鬼祟祟地跑来跟自己打探“未来的海寨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林伯的心里突的一跳,难不成,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林伯一下子脸色都白了。不由得退后半步,细细地打量着映寒,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人家都说姑娘变成了女人,一定会显得不一样。可他是个老光棍儿,这么多年虽然在海寨也和五娘偶尔暗通款曲,但到底在女人身上没什么经验,实在是看不出映寒有什么变化。
映寒这时回过头来,看着林伯这副样子,大为奇怪,说:“阿伯,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林伯嗫懦半晌,但终究是问不出口,只得掩饰地说:“那倒不是玄渊怕我们跑了,住的近,是为了方便他随时向你爹问教。”
映寒恍然。
林伯又说:“你爹起初也并没有真地打算多么认真地教玄渊,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可是后来知道了玄渊的身世,又见他真心求教,学得特别努力,所以才越教越上心。你可不要小看玄渊这个样子,他可正经学齐了四书,就连《诗经》,《周易》和《春秋》,你爹都给他粗讲过了。只是《礼记》和《尚书》两部,玄渊不耐烦学,跟你爹说,别费那个劲了,心里不喜欢,又没什么用,学了也记不住。”
映寒噗嗤一笑。
爹爹出身礼部郎中,玄渊却连礼记都不耐烦读,不知道爹爹当时是多么的尴尬和无奈。
可是,若说没用,在这南海之中,四书又何尝真地有用?那些孔孟之道,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在这里,对着施济孙那种人,简直听着都像笑话一样。
林伯像是看出了映寒所想,便说:“玄渊学这些,其实并不是为了拘泥于那些大道理,他有一次跟我说过,九州华夏历史悠久,也不是没有被外族人入侵过,但最后怎么着?那些异族蛮夷,虽打赢了仗,但最终却连自己的祖宗都输了。”
映寒好奇地看着林伯,说:“此话怎讲?”
林伯说:“玄渊当时说,你看那些外族人好像做了皇帝,可是为了治理国家,最后还不是都得让子子孙孙说汉语,习汉字,学那四书五经,尊崇孔孟之道?可见,华夏文明之强大,不知不觉就把异族人都同化成了汉人。几代传个下来,那些得了天下的胡人,最后反而失了自己的语言文字,可不是把祖宗都丢了?”
映寒抿嘴笑了,点点头。
林伯又说:“所以玄渊学了这些东西,就是想自己亲眼看看,到底这些大道理是不是讲得通,又是为什么能影响这么多人。他后来自己也颇读了不少书,若不是有这些四书五经打底,只怕那些书他也只能生读硬啃,不知其味。”
映寒本来是出来逛寨子的,可是一路走来,风景没看几分,却不知不觉和林伯聊了许久陈玄渊和父亲的往事,以至于回到竹楼的时候,映寒心里脑里,都是一个人的名字:陈玄渊。
一迈步走进屋子,眼睛一下子从光亮进入阴暗,有一瞬间的不适应,片刻之后映寒才看清,屋子中间,背对着自己,正站着一个人,身姿颀长,宽肩瘦背,马尾整洁,脸型挺秀,凤眼低垂,安安静静又神情认真地低头看着手上拿的一个东西——正是自己脑子中想着的人。
映寒一下子就做贼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这还是前日晚上玄渊“提亲”之后,俩人第一次真的面对面独处。映寒奇怪的想,以前天天在船上相见,从来没觉得什么,现下怎么突然就觉得这人的气场凛冽,挤满了整间屋子,心里不由警铃大作,暗暗紧张起来。
映寒只顾自己低头掩饰,却没看到这时玄渊已经转过身来,眼角一抬,冷冷地扫了一眼她背后跟着的蔓草。
蔓草知情识趣,胆小认怂,立刻默默地停在了门外。见玄渊依然不满地扬了扬眉,只好又退了两步,背过了身去,想了想,叹了口气,干脆走开了。
映寒先还踯躅了一番,后来一想,这海寨都是他的,自己又能躲到哪儿去?再说,正好他来了,该说明白的,总要尽快说明白,择时不如撞时。
只是,怎么起头呢?又要不着痕迹,又不能生硬,得慢慢说,真把他说翻脸了,就不好了吧……
还在犹豫,对面玄渊却已经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缓缓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映寒顺着这动作一看那东西,脸立刻红了。
——那是自己连日来在船上绣的肚兜。
——肚兜还是陈玄渊买的两条之中的一条。
——当时为了打发时间,上面绣的,还是最费功夫和针线的“鸳鸯戏水”。雌的那只已经绣好了,雄的那只气势端厚,也已经绣了一半。
糟了,这误会大了。
难怪玄渊这么瞧着自己,眼睛晶亮,眼神幽沉,又是那副想吃人的神态,不知道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玄渊只轻缓地叫了一声:“丫头,出去逛了?”
映寒心里叹了口气,同样是一声丫头,以前听起来只是透着暖呼呼的亲热,怎么现在听起来,却冷热交加?只能不做声地点点头——气氛完全不对,要么先寒暄几句?
玄渊已经走到了近前,低下头来,声音里全是不怀好意:“干嘛不看人啊,丫头,你不抬头,还等着我帮你抬吗?”
映寒立刻抬起了头,瞪着他。
玄渊笑了,一把就将她揽进了怀里。映寒不敢挣扎,头埋在他胸间,只听到他胸腔震动着,显然在努力忍着笑,那憋下去的笑,无处可去,全化在了他的肺腑里。
映寒想推开他的手就停住了,突然间,有点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