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果然可以消磨一切,只不过短短的四个多月而已,他们俩居然已经形同陌路。
云亭低头看着映寒的发髻,终于从怀里摸出了那把匕首,放在了桌上,轻声说:“映寒……邵姑娘,我猜,这把匕首应该物归原主了吧。”
映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别过头去,哽咽着,轻声却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云亭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地心碎。他的心瞬时被她的眼泪和自己的呼吸揉得碎成了飞尘一般。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生离死别,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间七苦,本来说穿了就只是三个字:不得已。
因缘际会,风卷残云,他和她的相遇岂不是当初在那苏州会馆的际会亭里就注定了吗?
映寒就像那风,她起了,她灭了,她所求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他,只是无根的浮云,风过了,他还身不由己地不止息。
云亭长叹,轻声说:“哭什么呢?你岂非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吗?既然做了决定,便好好走下去,不要后悔。”
映寒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了,声音发颤地说:“云亭哥哥,你骂我吧,你什么都这么淡然,我却更不好受。你恨我,骂我,说得多难听,我都受得住!你这样,我……我心里……”
云亭只微微摇了摇头,他的面色不好看,却还保持着骨子里的教养,低声说:“我骂你作什么?骂你不告而别?你本来就是你自己,自然做的了自己的主。慢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的婚约,就算有了,你若心里不快活,我把你绑在身边岂不是害了咱们两人一辈子?骂你害我远赴西洋?可你又从来没有让我来找你。你若想让我找你,一定会沿途留下线索,就像在泉州那次一样。可这一路上,你什么都没留,一度我还以为你已经……”
顿了顿,云亭垂下眼,突然笑了:“啊,不对,你留了的,你早就留了一封信,让我忘了你,另觅佳偶的。是我自己不放弃,也没问你的意思就来寻你,怎么能把帐算在你头上?”
映寒垂下头去,不忍看云亭的脸上颤抖的笑。
云亭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才又慢慢地说:“难道,我要骂你心里……有了别人吗?我们两人之间,本来只有感情作维系。若是感情没了,那便与其它的陌生人无异,好端端的,为什么你要挨陌生人的骂?”
最终,云亭长叹一声,说:“我若骂你,便只能骂你一件事,你当初既然自己心意未决,为何又来招惹我?然而,我连这个,都骂不出口。若说你中了迷药招惹了我,我又何尝没有招惹你?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知道自己会变心呢?你那时,想必也是真的喜欢我的。对不对?”
映寒紧咬着嘴唇,狠狠地点点头。却不肯开口,唯恐自己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云亭不会骂人,可是他说的话,却比骂人还令人难以承受。
云亭再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用手轻轻去摸了摸映寒的头,缓缓地说:“他……对你好吗?”
映寒诧异地抬起眼,透过满眼泪雾去看云亭。他还是那么俊美,从容,笃定,温煦,仿佛是在问自己关心的妹子,而不是自己喜爱的女人。
映寒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云亭弯了弯嘴唇,缓缓把手拿了回来,苦笑中含着一丝欣慰:“那便好。”
映寒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刻,她多想投入云亭那熟悉的怀中,抱着他说:“哥哥,你不要这样,你若不开心,便也哭出来吧。”
然而,她做不到。
她此刻看着云亭的苦笑,心里浮现出的,却是玄渊刚才的笑。
玄渊笑得那么风轻云淡,笑得那么顽劣慵懒,对她说:“既见君子啊,恭喜你了。”
那时他应是已经痛得疯了,却还在笑着问她:傻丫头,哭什么呢?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玄渊这辈子大约从没对任何人敞开过自己,却为了她,一路上除盔卸甲,赤诚相见,让她看见了他的累累伤痕。
他身上来自仇敌的刀疤多得数不过来,然而,今天这最深最狠的一刀,却是她给的。
他怕伤口崩裂,鲜血四溅,所以不等她的回答,就走了。
他若肯等她一刻,就会等到她说:“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的心已经给了你,怎么还拿得回来?
想到这,映寒抬手拢了拢头发,高昂起脸,仰了仰脖子,把泪水咽落下肚,才终于说:“云亭哥哥,当初是我不对,可你要相信我,我那时对着你,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优秀的人,样貌,才学,品行,都远远超过其它庸碌众生,都……像我自小想象出来的夫君样子——一位盖世英杰,能救我于穷途末路。本来我,我也是高攀了你,我的身世和我这个人,并不能让哥哥幸福,可我那时从来没想过这些,也没料到你竟然也真的喜欢上我……我不懂事地招惹了你,自然是……是因为情不自禁。”
云亭本来已经扭头去看窗外,听到映寒这么说,才慢慢地转回头来,认真地端详她:这果然是映寒,她岂不是一直如此坦诚不做作吗?这也不是映寒,她再不会害羞闪躲,被动地等着他来主掌交谈的节奏了。
映寒勇敢地看着云亭,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心里想讲的话,便生出了无穷的勇气:“云亭哥哥,可是这一路走来,我才知道,在末路水火之中,能救自己的从来只有自己。我,我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英雄,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给我勇气和力量的凡人。我,我找到了他。有他在身边,我将来也许还会遇到很多艰难很多困境,可是我都不怕了,反而,反而很期待那一路上的风景。他为了我,也悄悄地改变了他自己。他虽没有哥哥优秀,但,他却什么都不瞒我,也不会为了我把什么都擅自安排好,他只是做什么事都叫上我一起,问我愿意不愿意,让我自己选。这一路上,我们吵吵闹闹的,都改变了对方。直到现在,他里面有我,我里面有他,我们……已经分不开了。”
云亭愣愣地看着映寒,想起的却是那时将她关在苏州会馆里七八日,自己跑前跑后地在寂照庵,永宁海卫之间周旋,一边让邓飞去拜托县衙里的官差暗中保护,一边还策划了她回苏州的每一步——他当时以为这就是对她好,珍重她最好的做法,可是,现在想来,他岂非和广寒门,杨家人一起,细细地编了个金丝笼子给映寒住吗?然而,映寒是只大雁,她爱弹的是落雁平沙,渔樵问答和阳关三叠,她天生便不想作一只锦衣玉食的家雀,更不想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
云亭曾天经地义地认为想保护自己喜爱的人,没有什么错。但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太想护她周全,她才做了那么重要的决定都不肯直接告诉他吧?映寒知道,他一定不肯放她走的。他要细细绸缪,甚至要陪在她身边,才许她出门。可是他那时,在朝天宫案上忙得焦头烂额,万事缠身,官场黑暗,险象环生。她若真嫁了他,也求了他,他什么时候才会真地把这件事排上日程呢?总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若不是映寒自己跑了,他怕过个三五年都不会拉下脸来去求人得一次出使西洋的机会。
映寒仿佛没注意到云亭的怔忪,依然慢慢说:“哥哥,直到现在,我心里依然觉得对不住你。哪怕今日你没有来,我心里一想到你,都还分外愧疚。更何况,千里走单骑,只为践一诺,这么深重的情意,云亭哥哥今日为了我,做到了。可我,却爽了约。这是我的亏欠,我这辈子愿意为云亭哥哥付出性命地补偿。”
云亭缓过神来,喉结游动,他多想说,我不要你的愧歉,也不要你的补偿……我想要的只是你这个人,可他终究还只是笑了笑,低声说:“不必。”
变了心的映寒,哪里还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呢?那个他心爱的姑娘,在他为了前程大任将她抛在泉州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存在了吧。
映寒将桌上的匕首拿起来,双手捧着,递到云亭面前,轻声说:“哥哥,我心里最愧疚的,不是自己的不懂事,也不是自己变了心,而是,我从来没有好好的,认真的,郑重的,和哥哥告过别。今日,就让我把这告别补上吧。这匕首,送给哥哥,就当是临别的礼物,望哥哥珍重自己。”
云亭低头看着那匕首。这几个月来,多少个日夜,他用手指摩挲着这匕首上的每一道纹路,将它当作映寒的手,握在掌中。在以为映寒葬身鱼腹的日子里,他多少次地看着这匕首,提醒自己映寒是个真正存在着的姑娘,不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境。
想的多了,这匕首在他心中便几乎已等同于映寒的化身一般。她怎么竟然这般狠心,不让他忘了她,还要他日日看着这匕首想着她吗?
映寒又轻柔地说:“哥哥的手帕,我也还留着。哥哥若想拿回去,我便叫蔓草取来交还给哥哥。但我求哥哥留给我,在我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哥哥的帕子,也给过我最大的安慰。我们这一路走过的,总会留着痕迹,伤也好,痛也罢,都是人生的一点子纪念。只有心里放下了,记得来路,才能好好地继续去走去路。”
云亭震惊地抬眼看着映寒。
映寒以前便聪慧敏捷,俩人交谈时,出口也都是有理有据的大道理。但那些道理,大多是书里看来的,并没有自个儿的体验在里面,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而今天,她,居然能够“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她想对他说是:云亭哥哥,我,放下了,你也放下吧。放下来路,好好地去过你的日子,去度你该度的人。或者,我已经自渡了。你也该自渡了。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这一路,跨越重洋,原以为是为了寻她而来,没成想,到最终,却是为了忘川自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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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简直是为了这一句诗,写了一本书啊。
从一开始,脑子里就有这样的一个画面,孤僻傲娇的玄渊垂眼看着映寒,问她:姑娘,既见到了心目中的君子,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映寒:你这不特么废话嘛。
其实,在开始写的时候,我并不清楚地知道,玄渊,映寒和云亭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映寒会选择谁,我甚至还想过,当这句话真地问出来时,他们三个人的心中,真的会有清晰的答案吗?会不会纠结苦恼,辗转反侧?
可是长大了的映寒,应该是有答案了的。
她终于会明白,喜欢一个人与爱一个人之间的区别。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晓风醉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