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站在吕宅内院的廊下,抬头痴痴地看着堂前的一株天堂花。他也是来了南洋,才知道这艳如火炬,张扬繁茂的花原来叫做天堂花。
第一次见到这花,还是在泉州的广陵琴行。那一晚,他从广陵琴行歹人的手上救下了映寒,那一晚,他将昏迷的映寒抱进了一家小客栈。也是那一晚……他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这个姑娘。
然后,为了这个姑娘,他放下了金陵的一切,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再见她一面。
今天,他终于得偿所愿。
她就那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依然娇俏秀美,仿佛还是泉州会馆里被他拥在怀里的那个让人疼惜的小姑娘,没有受伤,没有磕碰,甚至没有一丝凄苦和委屈。
可是,她毕竟还是有些不同了。
映寒的容装,多了一些明艳的色彩,眉眼间,多了一些端庄和笃定,气质里,则多了一些妩媚,温柔和……陌生。
那是属于成熟女子的气质,却也与她的娇俏浑然天成,仿佛璞玉经过了雕饰,内心的气韵终于化作了有型的光芒,散发出来。
或者,那从来就是她的另一面,只是云亭从没见过而已。
云亭眼中的映寒,一直是个聪慧的,调皮的,赤诚的,不知天高地厚,却令人怜惜的,可以冲破他所有心防的小姑娘。
她也许只给了他自己的一面,也是他最喜欢疼惜的一面。
这一路上,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悄然地改变了她?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让她像这天堂花一样,终于绽放出属于她自己独特的美丽和芬芳?
久别重逢的那一刹那,映寒看着他的眼神里,瞬间滚过了怔忪,惊愕,难以置信,深切的感激和感动,然而最终定格的眼神里,没有凄苦的思念,只有温柔的愧歉。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本来已经带着映寒离开那所大帐了,可是走出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映寒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看着云亭,也看着吴伯父和虞显南,轻声地但坚定地说:“我要回去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她掉头就走,心志坚决。
云亭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映寒再也不是那个行事莽撞需要他来周全照顾的小姑娘了,她也再不会懵懵懂懂地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她有着自己的想法和决定——谁也阻拦不了。
然后,云亭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在寂照庵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也看见了他的眼神。
那最初看着映寒的目光里,那种热烈却压抑的痛,那种不舍但决绝的放弃,让云亭仿佛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廊外的院子里,吴会长正在训斥映寒的贴身小丫鬟。那小丫头低着头,噙着泪,委屈得捏着衣襟,却一声都不敢吭。只能听到吴会长一个人,刻意压低却带着愤怒的叫声。
“你当时既然知道小姐做了其他准备,为什么不来寻我?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小姐这是没出事!但凡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死不足惜,老太爷和大爷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姐这一路上到底受了多少委屈?那些人个个看着就跟凶神恶煞一般,映寒怎么对付的了?”
“听说你们的船差点在昆仑国翻了,要真是船毁人亡,我……!”
一口老血涌上喉间,吴会长高高地举起手,看着蔓草哭得涕泗滂沱,终于是下不去手,僵在了半空。
侧室的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了,映寒从屋内走了出来,低声叫了一句:“吴伯父,您不要责怪蔓草,这都是我的主意,要骂您便骂我好了。”
她的身后,虞显南也走了出来,面孔冷肃,只看着吴会长微微摇了摇头。
云亭的一颗心,骤然沉入了万丈深渊。
吴会长缓缓将手放下,颓然地低下头去,用手抹着自己眼角。
映寒开口了,说:“吴伯父……云亭哥哥,进来坐下说话吧。”
她想说什么,其实另外几个人都猜的到。
果然,一进屋,映寒先给每个人斟了一杯茶,请每一个人落了座,然后自己整理了下发髻,盈盈地跪下,拜福在地,只低着头,缓缓地说:“吴伯父,虞大哥,云亭哥哥,映寒任性妄为,不辞而别,只身前来南洋,对外祖是为不孝,对师父是为不从,对您们几位是为不义,实在是大逆不道,犯了所有为人子为人友不该做的错事,几位要打要骂,要怎么责罚,甚至要了映寒的命,我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说着,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头磕完了,却仰起脸,带着眉间红红的印子,她认真而执拗地说:“只是,领了诸位的责罚之后,映寒但凡还有半口气在,还是要继续在这南洋走下去的。我爹爹还没找到,我早就立了誓,不找到父亲绝不回去。所以如果几位是来带我回大明的,请恕映寒不能从命。还望……您们成全。”
吴会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都红了,大声吼了起来:“小姐!你是鬼迷心窍了吗?一个南洋海盗,孽畜蝼蚁一般的人,拿着把姑老爷的琴,你就真地以为他一定知道姑老爷的行踪?!这么多年了,你用你的脑子想想,姑老爷要还是活着,怎么可能一点音信都没有?!那海盗狼子野心,把你骗到了此处,安的什么心思,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看得透?你倒只图自己的爽快,说走就走,可想过你身后的人分毫没有?莫说老太爷太夫人为了你日夜悬心,寝食难安,一夜白头,就连云亭……诸葛大人都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是为了什么?你一句不仁不义就轻轻带过了,你对得起谁?”
吴会长每说一句,映寒的脸色就变白一分,待到吴会长说完,她的脸已经白得有几分透明了,呆愣了半天,只惨淡地笑着说:“吴伯父,您教训的都对,我这条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外祖和舅父白白养育了我许多年,我不仅做不到为他们分忧,还成了他们的心累,实在罪该万死。只是……只是我的命,究其根本,是父母给的。我父亲身后蒙冤,我母亲为了父亲,也死得那般凄惨。我从七岁起,就想着为他们正名清冤,让他们有一日能含笑九泉。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她仰起脸,凄切地说:“我不求你们明白,但求你们成全。”
吴伯父登时语塞,过了好久,才一甩袍袖说,痛彻心扉地说:“表小姐,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不是不知道你是个心里有计较的人。可是杨宅上下,从来没人亏欠过你半分。你,你这么些年,讨尽咱们杨家上下欢心,人人疼你,个个拿你作掌珠一般,难道这么多年,你的情意,竟都是假的不成?此次我来南洋,老太爷叫我散尽千金,只求把你带回去,你,你却……”手颤抖着指向映寒,终于说不下去了。
虞显南长叹一声,也开了口:“少门主,吴伯父虽然话不中听,然而句句在理。你随着门主这么多年,难道此时竟然这么不明事理吗?咱们不讲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单说这寻父之事,对咱们广寒门来说又有何难,你何须跟着一帮海盗宵小?有杨家的财力,广寒门的人脉,你若真地存了这个念头,我们誓死帮你办到就好了。咱们先回去,跟你外祖父报个平安,来年,来年咱们好好筹备,来寻你父亲好不好?”
映寒听到虞显南这么说,愣了愣,突然笑了,低声说:“虞大哥,多谢您的好意。可是这广寒门的少门主,从我擅自把广寒子玦交出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能做了。广寒玦,只为天下大道,正义,众利而出,绝不能驱策用于一己私利。我将广寒玦交给施二姐,已犯了最重的门规,理当被逐出师门,已经没脸再叫您一声大哥了。”
虞显南顿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刚才一进吕宅,他第一个与映寒交谈,说的就是广寒玦的事。映寒说的没错,她为了一己私利驱策广寒玦的时候,就等于已经放弃了广寒门少门主的身份。只不过……那施二姐所求的事那么光明磊落,又造福民生,若是映寒不说,他也不说,又有谁知道这广寒玦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落到施二姐手上的?这件事,依着虞显南的私心,本来是可以轻易遮掩而过的。哪里想到,映寒竟然如此坦荡,自己说了出来。
接连两个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都在映寒面前败下阵来,说不动她,二人便齐齐地转头去看云亭。
映寒大约也知道该轮到云亭了,只一味地跪在地上不抬头。这是最难的一关,因为这一关,她对着的,既不是情,也不是理,更不是仁义,而是她自己的心。
她可以与杨家断绝关系,也可以孑然一身离开广寒门,然而云亭哥哥,本是她亲手为自己选择的良人。她以为他们两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哪里想得到,他为了自己,竟然万里月明,关山飞渡,这样深重的情意,她真地无以为报啊。
然而半天也没等到云亭开口。
屋子里一片沉默,映寒只觉得在这浓重的压抑的沉默中,心越来越冷,眼前逐渐发黑,仿佛溺水一样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只手,修长,整洁,温暖,如竹似玉。
映寒愣愣地看着这只手,眼眸里却开始有了泪意。
云亭轻叹了一声,说:“映寒,你我之间竟生疏至此了吗?你可以跪吴伯父,跪虞大哥,他们分别代表着你外祖和你师父。但你,实在不必跪我。听话,起来吧。”
映寒抬起眼,鼓起勇气去看云亭。他的声音,就如他的人一样,还是那么干净,温暖。他的眼睛还是如从前一样,那么清明隽永,仿若浩瀚星辰。他整个人都还是那么温柔宽容,挺拔俊朗,仿佛胸臆间含纳着山海百川。
一瞬间,那些褪色的记忆仿佛染了色般的重新鲜活起来——她亲昵地撒娇撒痴地叫着他:“云亭哥哥!我一路给你留了那么多线索,你怎么才来?”而他火热的气息吹在自己的额角边,轻柔地说:“这时间宝贵,我再也不能浪费了。”
映寒紧紧地闭了闭自己的眼睛,妄图把自己的泪水强硬地压回去,却听到耳边传来云亭绵长的叹息:“吴会长,虞先生,能让我与映寒单独聊一下吗?”
吴会长无措地站了起来,虞显南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却把门留了一道缝。
云亭终于弯下笔挺的腰,伸出双手将映寒缓缓搀了起来,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映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有些酸麻,扶着桌子,依然垂着头。
云亭苦笑。
他想过很多次与映寒重复的场面,不论什么样的场景,他最终都会慢慢把她揽进怀里,用温暖的怀抱荡涤她这一路走来吃过的所有苦和受过的千般委屈。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今天真地见到她了,才发现,若不是他们来了,她一点都不委屈,也不伤心,更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和怀抱。
尤其,不需要他的。
他才是她的委屈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