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娜拉(2 / 2)

有一次,女装部丢了一件衣服。没人知道是顾客还是售货员拿的。商场老板要求每个人下班的时候,在门口接受翻包检查。刘小样告诉张越,自己有受折辱的感觉。

2008年,张越正好有一个去陕西出差的机会。在县城最大的商场,她看到了在柜台整理毛衣的刘小样。她给她带去几只小包,包的大小只够容纳几件随身的小东西,她想,这也许能够避免她下次再被搜包。

这次见面后不久,商场经营不善,倒闭了。当时一起在柜台工作的一位同事,去贵州开了一间化妆品店,叫刘小样一起过去。

张越不建议她去。贵州和陕西,不论地理还是文化习俗,相隔遥远。她又从来没出过远门。刘小样说,好,那我就不去了。过两天,电话又打过来:

「我就是不甘心,还是想去试试。」

「行,既然这样你就去。」

「我害怕,不去我不甘心,去了,我又有点害怕。」

「能怎么着啊,顶多就是不干了,买张火车票回家。再退一万步说,出了天大的事你给我一个电话,我半天之内一定出现在你面前,你去吧。」张越安慰她。

火车不停地钻洞。从西安出发,一路往西再向南。刘小样坐在靠窗的位置,累了就趴在小桌瞌睡,醒了就望着车窗外变换的地形和作物发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王树生把她送上了火车。火车走了两天两夜,刘小样满怀心事,不知这次出走,会把她的生活带向何方。

上车前,王树生拿出一些钱给她防身。在结婚的第17年,妻子决意要去远方寻梦,王树生没有阻拦。他已经明确感知到,妻子内心有一座火山。那座火山活过来了,妻子也醒了。

他时常感到愧疚。如果家里条件再好一点,如果他不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如果结婚后他们不需要回到老家照顾父母,那么他带着她,到外面去打拼,去接近她对生活的那种「抽象的想法」,也许她就不会那么辛苦。

刘小样的这次出走,也让张越感到意外。2002年节目播出后,刘小样说她已经认命了。事实上,她没有。从替别人家干活,到争取一个去县城上班的机会,再到去远处打工,她有一个挣扎的过程。

许多人觉得苦闷,于是在房间里打转,很少人真的会走出去。在原地打转了好多年后,刘小样真的出走了。

那段时间,张越特别留意是否有去贵州出差的机会。结果真的出现了。她安排好行程和住宿,临去贵阳前,刘小样打电话过来,「我干不下去,我想回家了。」

王树生从县城车站接回了妻子。在贵阳的大半个月,刘小样都在店里卖化妆品。她觉得营销、产品、同事都不太对劲,很快就撤回了。

第一次出走,以失败告终。刘小样再度陷入焦灼。要不就在附近再找个工作干吧,王树生劝慰她。她很快在县城一所寄宿小学,找到了一份生活老师的工作。

刘小样喜欢和这些留守家庭的小孩待在一起。她负责照顾30个孩子的生活起居。每个周末,她从家里带来糖果、饼干。王树生说她工作认真负责,不到一年,就成了几个生活老师里管事的那一位。

那几年,他们的家庭生活看上去宁静平稳了许多。儿子和女儿都在念高中,刘小样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只有张越,从刘小样间隔越来越长的电话中,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她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她过得好,她会跟你分享的,如果过得不好,她会老觉得我都在电视里采访她了,一定是很看重她的,她却不争气,没有干出点样来,她就不好意思来找我。」

张越做主持人快三十年了。她承认,一个人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跟踪、同步每个采访对象的生活。但对刘小样,她始终有一种心疼和怜惜。不过那几年,张越也处在自顾不暇的阶段,工作忙,家人生病,「心里一大堆事,每件事要逼到眼前才能面对」。

你也看了,就往回走吧

刘小样再次逼到张越面前时,是两三年后。那时,刘小样的儿女都去西安念大学了,女儿读的还是旅游相关的专业。

孩子们都离开家了,她43岁了,结束又一段繁重的母职期,她依旧迫切地「想冲破有些东西,想突破一些东西,想突围出去。」

最初她考虑的是去东莞,最后定的是江苏。她知道娘家好多亲戚都在那边打工,万一有什么意外,也不至于太慌乱。和过去的每一次出走一样,除了丈夫和孩子,她谁都没有告诉。

王树生陪她去西安买票,再度送她上了火车。他从不干涉她的计划,「任她折腾」,他能给的只有支持,「多的没有了」。那段时间,他手里没钱。从别人那里借来,马上给妻子转了过去。

孩子们都长大了,小时候看过妈妈上电视,但很快就忘了。此后的十几年里,家里不再谈论那段往事。可这个妈妈确实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

她喜欢读书看报,但与人交接时,总是不老练。她喜欢春天第一场雷雨后激起的土腥味。喜欢鞋底踩过麦地后,带出的青苗味,「那个味儿甜甜的,好像得眯着眼睛才能去闻它」。她觉得劳动里不只有繁累,也有美的部分。早春时节,她还会领着他们去地里看叶苗上的露珠。

「这个妈妈总是长不大,太幼稚。」

妈妈又要一个人出远门了。在别的家庭,外出打工,多是出于生计需要。刘小样是为了自己。

在昆山,43岁不是一个好找工作的年纪。她在一家工厂的食堂,找到一份做员工餐的工作。真实的打工生活,比她在家想象的粗粝得多。工业园的环境一般,员工待遇不均,厂里很少有她这个年纪的工友。

刘小样觉得孤独,不快乐,她想辞职,又怕找不到别的工作。在怏怏中,待到了2010年底。她不甘心像贵阳那次一样,很快就回去。在一次电话中,她向王树生抱怨对工作的不满。王树生劝她回家,她还想再坚持。两人发生了争吵,她宣布,那年过年留在昆山,不回去了。

王树生知道她的性格,只好求助张越。张越劝她,最好不要彻底和家庭决裂,「别走得太彻底」。要不去西安找工作吧,她建议她,西安是大城市,「既能当职业妇女,离家又近,可进可退。」

女儿和儿子也打来电话。「你回来吧,这种年龄在那边根本找不到好工作的。你也知道南方是咋回事了,南方就是种稻子的,你也看了,就往回走。」

刘小样陷入了挣扎。她表现出强烈的坚持下去的意愿,并不惜与家人对峙。临近春节,打工的外乡人都回家了。刘小样最终听从张越的建议,从昆山去了西安,和做了导游的女儿,租住在一起。

她的秘密出走,又一次以返归平原而告终。离开昆山前,刘小样专门进城,去参观了昆山市立图书馆。

平原上咋就出了一个她

此后的十年,刘小样成为众人心中的一桩悬案。

在由丈夫、儿女和她组成的四人核心家庭,关于那次节目录制,以及此后多年,她内心的动荡和燃烧,早就成为全家心照不宣、从来都不去触碰和复习的秘密。

关于那段往事,家里只存留了一件最明显的证据:一只黄鸭毛绒玩偶。那是2005年在北京时,张越给刘小样的女儿买的礼物。

刘小样觉得,孩子们知道鸭子模糊的来历,「这就够了,到此为止」。有一年,孩子们说,要不全家一起出去玩一次吧。提到北京,大家都很有默契,「北京都去两次了,就不去了。」

在核心家庭之外,刘小样从不和亲戚们谈往事。只是有时候,家族聚餐,娘家人会跟刘小样的女儿开玩笑,「你妈没上学,你妈可惜的」。

2011年春节前,从江苏折返西安后,没有工作的日子,刘小样在平原上的村庄里,过着一种隐秘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去过贵州、江苏和西安。没有人知道,她给女儿取的名字,来源《诗经》,她把自己名字中的「小」改成了「拂晓的晓」。没有人知道,她只愿去电影院看电影,因为在电视和手机上看电影,没有她想要的仪式感。

一个人在家的下午,她从地里采把花回来,插瓶子里,倒上自己酿的葡萄酒,放着齐豫的歌,喝下午茶。

尽管这一切都在大门背后进行,但村里人还是觉出了刘小样的不同。早些年,别家媳妇都用上手机了,她还没有。等人人都拿上智能机了,她手里还是一只老年机。大家都觉得奇怪,「这人在外头工作了那么多年,怎么对新生事物不感兴趣」。

村里的媳妇们喜欢跟着手机拍小视频,男人们则喜欢傍晚的时候,拉出一套简易设备,在门口直播唱歌。

前年春节,家里养了七年的狗,欢欢,眼睛里长东西了,一个劲儿流泪。刘小样抱着欢欢,坐在王树生摩托后面,去县城治病,花了两百多。村里人知道了都笑话,「这干嘛呢,农村土狗,自生自灭完了。」

村庄里,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夏天的早上,树上的鸟,喳喳喳喳喳。刘小样说,这声音可好听,王树生说,吵得人睡不着觉。屋后有片池塘,刘小样说,青蛙叫得可好听,王树生说,你说那是好听,人家不笑话你。

只有长大后的女儿和儿子,渐渐觉出了母亲的不甘。刘小样从来不跟孩子讲心事,她怕孩子不开心。但后来,她发现,他们只是不点破。她不喜欢看电视剧,他们就给她发电影资源。她不喜欢抖音,他们从来不推着她下载。她不喜欢出去和人打麻将,他们说,不想去就不去。

「妈妈的渴望在哪里?我妈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刘小样觉得,他们都知道。

生日的时候,他们送给刘小样一束红色康乃馨。出去旅游的时候,带妈妈住民宿。走在重庆街上,闻到黄桷兰花朵的香气,刘小样一定要找人问出树的名字,女儿等在一边,并不催促她。

在西安的时候,有一天,女儿买好票,拖着她去曲江的音乐厅听古典音乐会。她担心自己听不懂,女儿说,咱去感觉一下,你不是有这个愿望嘛,人家鼓掌,咱也跟着鼓掌。

那天,刘小样很开心。知道她还喜欢宫崎骏,女儿说,那下次咱去宫崎骏电影的音乐会,不过听宫崎骏,你可是要哭呢,刘小样说,哭就哭吧。

这些快乐,无法与再多人分享。王树生不喜欢音乐会,但他不会去阻止。年轻的时候,他心气也高,渴望去外面的世界。17岁出门做生意,26岁从兰州回家。他的奋斗,让整个家庭在改革开放后「打了一个翻身仗」。

中年以后,作为大家庭里最小的儿子,他必须在家照顾年迈的父母。早早知道不能再出去后,他干脆就不想了。这是他和妻子最大的不同。

在他看来,妻子的目标都是很抽象的。「她就说她要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她要走出去。但是话又说回来,俺都不知道她真的到底具体想干什么……她自己一个人出去,江苏也好,贵阳也好,都是很短时间她就回来了,待不住。」

她与周围的人和环境都融不到一块。王树生感慨,「其实她也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啊,一生下来就是,俺这村3000多口人,整个县60万人,小小的地区,60万人,关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这周边哪个村子的人,不是几千年都在这个环境生活,咋没人像她这个样子,这平原上咋就出了一个她?」

「病人」

大概五年前,刘小样告诉王树生,她想去西安的一家「医院」「治病」。

她觉得自己「病」了。否则为何过去二十年,她都像一锅永远在沸腾的水一样,无法平静。

王树生也觉得她「病」了,「她的不快乐,任何人都看在眼里」。他记得,那年去北京,白岩松都来现场见她,说,「我来看看你这个外星人是啥样子」。

「医院」是一家「帮助人清醒地认识自己,解决成年人思想问题和做心理疏通」的机构。整个疗程长达两年,「过程很折磨人」,学费就要好几万。

王树生支持她去「看病」。当年,妻子在电视里说,她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那时的王树生听了,极受震动。二十年里,妻子清醒了,可他不明白,人练敏锐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受自己活着的苦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和她都过了五十岁。这些年,王树生在村里任职,每个月不到两千块的工资。90年代那会儿,他们是村里最现代最富裕的家庭。如今,他们已经落在后面了。

「表面上没有发展,实际上也没有积蓄」,他感到落寞。两个孩子都到了结婚的年纪,他紧追慢赶,还是赶不上别人,而妻子还在漩涡里受苦。

想不出答案的时候,他也向她抱怨过,「对,你现在痛苦着,你清醒着,你没有麻木,但是你痛苦着,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吗?你痛苦着,整个家庭也跟着你,包括亲戚朋友都跟着你,这合适吗?」

当年呐喊的人,最终成了自己和别人眼中的「病人」。对刘小样来说,这或许是身处茫茫四野,无处也无力突围后的无奈暗示和自我改造。这也意味着,她终于接受了丈夫和其他人所说的一些东西——和大多数「正常人」相比,她是「不正常的」,始终「想入非非的」。

和「想入非非」相比,丈夫对她的其他描述,比如「性情中人,天真的人,清高的人,不贪别人便宜的人」,都变得无足轻重。

西安「医院」里的「病人」,有大学教授,也有公司老板。刘小样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授很谈得来。两人曾住隔床,教授不相信她只念到初二。

关于「医院」的一切,刘小样不愿意详细去追溯。也因此,和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她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后勤的工作,每个月能拿到一点报酬。对外,他们说,她又在西安的一家学校做生活老师了。

前几年的一天,王树生突然想上网找找《半边天》的那期节目。他发现,原来网上还有很多人在怀念和寻找刘小样,想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

他知道,那期节目确实给很多人留下难忘的记忆,或许也真的影响了一些人,「可是如果她连自己的人生都改变不了,如何去影响别人?现在她自己的生活都是一塌糊涂,还有啥值得去弘扬的?」

我问王树生,人完善自己,不就是一个最大的用处吗?

他说,「完善自己,最起码首先得把自己从烦恼中走出来,从痛苦中走出来,这才算你成功,但她做不到。世上的所有努力,一个是金钱物质上的,一个是思想上的。两点她都做不到。」

刘小样也深觉自己的失败。在「医院」「治病」期间,她的头脑依然无法平静,疾病的联想和隐喻,逐渐弥散到她的生活中。以往的不甘心,渐渐转化成对自己的失望和否定。

在进退两难的中间时刻,婆婆病倒了。刘小样主动提出,回家照顾婆婆的晚年生活。2016年前后,她回到了平原上的老屋,此后再未出走或「治病」。

婆婆是个爱干净的人,几个媳妇里,她只满意刘小样做的饭。周末,刘小样还要去咸阳城里,帮儿子打扫卫生。

一个农村媳妇该做的,刘小样觉得自己都在做。只不过,她一直在兼顾些其他的东西。在这方面,王树生从来挑不出她的毛病。可是,他觉得,这也正是妻子矛盾的地方:

「她两边都想做好。她的痛苦就来自于,你既生活在这个现实中,家务你得干,娃和老人你还得管,然后你又有那么多想法。」

自我消除计划

午后的村庄,空气一片死寂。走在村道上,能听见风吹柿子树叶的声音。远处,几个老妇人蹲在萝卜地里拔草,红色的背影在昏黄的冬日雨雾中缓缓移动。

这是刘小样回归的乡村,如同中国的大多数事物一样,这里既古老又崭新,既躁动又凝滞。

十月底,平原进入漫长的农闲季。几乎所有人家,都敞着大门午休。门前的空地,大多种着葱、辣椒和白菜,刘小样家的门口,种了一大片半人高的臭牡丹,鸡冠花,紫茉莉和玫瑰。

前院和后院也遍植花草。前院正中,有一片黄槽竹。那是和女儿从重庆回来后,她从乡集上,花十块钱买回来的。三年后,已郁郁葱葱。这是少有的能在北方种活的竹子。

攀着墙角的三角梅,也是她从南方回来后的念想。可惜只开了一次,后来只长叶子,不再开花。和她以前种过的百合一样,与这里水土不合。可她实在喜欢百合,后来绣了一幅十字绣,挂在了卧室墙上。

近来的几年,刘小样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从西安回来后,她要侍奉婆婆,做家里三亩地的活,考虑两个孩子买房和结婚的事。这些事情,让她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2019年春天,婆婆去世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刘小样一个人。头顶还是四方的天。一切像是回到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

女儿年底就要结婚了。那几天,刘小样坐在家里,等女儿婆家送棉花过来。按照此地风俗,婆家送来棉花,娘家给孩子做成婚被。女儿的婚事之后,接着就是儿子。再之后,是他们的孩子出世。

村里和她同龄的妇女,早就抱上孙辈了。刘小样由此看到一条清晰的干道。顺着这条干道往前,生活也许不会再燃烧起来。

劫后余生,她将这些称为一个女人的主业和根本。她说,「在以前,可能意识不到这个东西,但现在,家和儿女就是我的根本。主业跟副业有时候不能颠倒了。」

没人知道这是「突围失败」后的自我排解和注意力转移,还是经过「医院治疗」和自我改造后的反省,抑或是深厚艰固的历史文化逻辑在此时又发挥出了强大的形塑效力——总之,刘小样自愿回到了30年前的轨道里。

在50岁后,她终于接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平淡的农村妇女」。看到莫言出了新书,写「晚熟的人」,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晚熟的人。

毕淑敏的书,王小波的书,鲁迅的书,全被她收了起来。她已经好几年不看书了。那些书堆在一张旧木桌上,桌子藏在卧室房门背后的角落。最上面是几本张德芬的身心灵成长书籍。

从西安回到村庄后,「好像是潜意识的」,她想跟周围的人一样,就拒绝看书。这几年,她只能听音乐,特别喜欢听欧美民谣。

为了抑止自己再「发病」,她把过去写的东西,全部烧掉了。过去,王树生看过一些片段。他总劝她,「不要想那么多了」。现在,一页纸都没有了。她有意抹掉过去生活的痕迹,执行一种严格的自我消除。

刘小样觉得,「敏感或者说敏锐,对自己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现在,她开始用丈夫过去劝慰她的那套话语,来进行自我说服,「一个普通人各方面还是迟钝一些好,否则你对痛苦的事情相应也会比其他人更加敏感。」

她不再抱怨。她愿意承认,「这个土壤已经够可以了」。她所在的土壤,目前只能把她「养到这个程度,这就很足够了」。她承认前半生的失败,「连自己都没推动」,「没够着,那就接受吧。」

火山似乎平静了下来,屋子和女主人都恢复了往日的面貌。只有客厅电视柜上的那只毛绒鸭,是还未被女主人消除的旧日符号。

毛绒鸭的上方,有四扇狭长的木棂窗。最左边的那扇窗户,扣上了插销,永远朝外开着。那是刘小样专门为家里的猫——波妞——留着的。

「我们家那波妞,生活最幸福了,想玩就玩去了,想吃就回来了。」

她不再给张越打电话,这也是整个自我消除计划的关键一步。张越的号码,一直在她手机里。从江苏回到西安后,她觉得自己一次次颓败而归,辜负了远方的期待。

她开始变得合群。以前她很少和人站在路上闲聊。现在村里老人多了,有时她跟人去地里捡地瓜,有时去对方院子里挖棵花。

我去的那几天,王树生正组织村民修路。隔天需要三十个劳力往路面铺沙,每人一天六十块的工钱。刘小样自告奋勇,连夜出门去找十个人。原先,这些集体活动她都不参加。这两年,在丈夫的教导下,她还学会了打麻将。

从表面上看,刘小样和过去大不一样了。但在王树生看来,妻子只是在「努力地争取平静下来」,她「天生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改变过来。」

最明显的是,除了做家务、做饭之外,大多数时间,她还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白天,一个人在家。晚上,全部灯都要打开。王树生觉得这很不正常。

「她的平静,就像坐牢。你的心没有收回来,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你的心关不住,你等于还是在痛苦中。」

她还需要人陪。王树生每天回家,把当天发生的、见到的,包括工作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给她讲一遍。他觉得,那都是无聊的事情,「每天在一块待着有多少话题要谈啊?」

他坐旁边教会她打麻将了,也让她别在意输赢。打了一两次,别人再叫,她不再去了。跟亲戚们也都没有深交。「谁也改变不了她,姐姐说话得顺着她」,她「拼命地孤立,就累,就烦,就痛苦」。

这几年,他看她只爱好花草。「哪怕是野草,她也要养活,这就是她。」唯一让他稍感放心的是,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要折腾,「恐怕也没气力了」。

我的小花园

辩论有时会在两个人的庭院发生。2020年10月下旬的一个夜晚,王树生从工地回来,我们谈起「人是否应该去够自己可能够不到的东西」的话题。

王树生认为,人如果超过自己的地域环境和家庭条件,去够一些现实里没有的东西,很徒劳,也一定会失败。

和20年前相比,他显然世故了许多。「你这种思想,啥事都成不了,因为太普遍了。」

他的话激怒了刘小样。她反问他:我连跳起来去够的权利都没有吗?

在我来访的几天里,刘小样的内心似乎有一道定时升降的闸门。闸门总在午后升起,那个多年来上下求索,四处奔逐,不断出走又不断回归后,被压抑和驯服的自我被释放出来。她终于又「逮着一个能说话的人」,说出许多「平时不能说的话,不敢说的话。」

可每到傍晚,那道闸门和墙外的暮色一起重重地落下。她变得游移,矛盾,躲避和反复。一道有力的监视的目光,从她自己内部发出,将她重新唤回牢笼里。

2001年,觉醒后的刘小样告诉张越,她的身体在过着一种日子,心里永远想着另外一种东西,她又不能出去,这是她的悲哀。

20年后,刘小样告诉我,不能彻底地出走,总想要兼顾,这可能就是她的局限。

这位自认为不彻底的反叛和出走者,回到20年前出发的庭院。在一个人的庭院,她把内心和过往,放在磨盘下,昼夜不停地研磨、辨析和探寻。

她想过,如果当年「配的是一个别的人,那个人彻底地不合自己心意,彻底地没有共同语言」,那么她可能也就没有这些纠结,「彻底飞了。」

在重新一个人打转的日子里,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新旧杂糅,以及直面自身有限性后的虚妄:

「有的人以为我这人思想前卫,『她怎么那样考虑问题』,其实我现在才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太传统的一个人——我传统的东西根本也揪不掉,新的东西够不着,就是处于这种状态下。」

为了压服这些不断跳跃、互相抵牾的念头,从2019年的春天起,她「特别特别刻意」地开始在院子里大肆种花。

她跟家人说,「谁都不能动我的花,谁动我的花我跟谁急。」

有时在外面看到别家的好花,她开玩笑,「真想偷回我家里」。快到县城的绿化带,前年引种了海棠。去年春天,粉白的海棠花开了。她骑电瓶车经过,心里十分不服气,「这么好的花,应该种我家里啊!」

至于为什么从前年开始种花,刘小样说,因为那年竹子长得特别好,给了她一种希望。

「竹子是绿的,那我得配红花啊,哎呀,那个春天,郁金香活了,芍药开了四五朵,几盆雏菊分开根,全都种到了院子里。」

除了种花,这两年,她对家务也更上心了。农村一般不拖地。现在,刘小样几乎每天都要把水磨石地板拖一遍。她说,原来,「没有这么爱家,现在特别特别爱收拾家里。」

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她喜欢骑车去渭河边想心事。这几年,种花、拖地,让她有一种回到渭河边的感觉。这是茫茫的生活里,她能捉住的少数几项慰藉。它们部分能使她从混乱的「想够够不着」的状态里,稍微安静下来。

张越曾在采访中评价,刘小样思想的勤奋程度超过绝大多数人,「在这方面,她属于『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一个永远在思想中的人。」但现在,刘小样不想再开动了。

「真的能做到吗?」我问她。

「我得努力,我得努力啊!」她提起小时候的农业合作社,白天,大家在地里一块儿干活,晚上回家,自己的脑子爱想哪就想哪。

这是刘小样给牢笼中的自己找到的运行方式。「我安静下来的同时,也给自己留着想的时间啊,我不是没给我留下时间,我有我的自留地啊。我这块自留地,在我自己家里,我爱想啥就想啥,我爱做啥就做啥,谁也干预不了。我出去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能随大流。但我不能让你们彻底同化了,那样一种状况我永远达不到,如果让我跟别人一样,我永远达不到。」

王树生知道她尽力了。他不否认妻子身上的某些审美价值。对她,他的情感里不只有亲情,不解,埋怨,也有义气和不忍。

有时,听到妻子全盘否定自己过去的二十年,认为自己是个备受期待但最终失败的出走者。王树生会急切地打断她,「听我说啊,人家走出去那个想法,只是为了走出去而走出去,与你那个想法差太远了,层次差太远了……」

「但这也有限」,张越觉得,王树生比普通农村男性宽容和能沟通,「但哪个阶层的男的,最终也不能接受一个一心要追梦,已经难以自控的女性,她总要往外冲,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她内心有强烈的悲欢离合的各种感受,有一段时间她会很沮丧,有一段时间她会很渴望,有时候她特伤心,你知道一个过日子的男的,谁一天天这么陪你跌宕起伏……」

更多时候,王树生像守着一座火山一样忧虑和不安。她还会再次出走和突围吗?这场平原上旷日持久的高烧,真的褪去了吗?

王树生不能确定。女人身体里那股力量太巨大了,他知道她现在是在「极力克制」。而刘小样自己觉得,「突围的前提是人在城里」。现在,她不觉得自己在里面,她觉得自己在边上,在里和外之间。

边上是她的小花园。在花园里,她自己跟自己说话。一直以来,「瞎想」这件事,对她的生活都特别重要。

20年前,在《我叫刘小样》的结尾,她带着绝望和不甘说,「我就是不要把这个窗户关上。我让它一直开着,一直开到我老,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怕我失去那些感动。」

现在,她真的有些老了。客厅的那扇窗户,为猫咪波妞永远打开着。

窗外的小花园,鸡冠花正开得肆烈。她说,以后,小花园给她多少,她就接受多少。花开得好的时候,她跟谁都炫耀,说,我的花开得可好。女儿听了取笑她,就那几朵花,成天说我的花,说得好像有多多似的。

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是在厨房里。那天傍晚,平原上飘起了雨夹雪。我问刘小样,有时会觉得这是个悲剧吗?

她陷入了沉默。天光从头顶的天窗透进来。厨房几乎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只有柴火灶荒废了,被一只电磁炉取代。碗柜、水缸、菜刀、蒸馒头的大木盆,都还是1991年刘小样嫁过来时,婆婆为她准备的。

「我没觉得这是个悲剧。我这样的人,也许很多,只是咱不知道。即便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不能说是悲剧。我不会报以同情,怜悯或者怎么回事,我可能就是欣赏。」刘小样觉得,最多用「悲壮」来形容。

「我觉得就是个悲壮的东西。悲壮的东西,它本身就有美在里头呢。」

喜欢我就是喜欢苏文(新)!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我就是喜欢苏文(新)!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

最新小说: 凝泽的爱 吾名仙姬 冷艳女帝之将仆 癫皇妃 岁暮卿歌 我和初恋女友的二三事 各种想开的文 你的样子 我与岁月 我理解不了的三十七岁男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