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放大的熟悉的脸。
“我听说,你被人骗了?”萧某人笑容灿烂,幸灾乐祸地问道。
栗浓眨了眨眼睛,一巴掌打过去,萧绘生敏捷地躲开,呲哇乱叫:“老天爷,还有没有天理了!闺女打爹?!”
哦,不是梦,她居然还没死。
席若泽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她还以为他会勒死她。
栗浓环视四周,这地方倒不像个客栈,更像是人家里收拾出来的客房,萧绘生活生生站在眼前,算起来,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过了。
但栗浓丝毫没有那种扑进他怀里痛诉离别之苦的冲动,萧绘生一面大叫大闹着,一面却递了温水过来。
栗浓喝了两口水,才问道:“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萧绘生笑嘻嘻道:“是你叔父派去的两个小兄弟,把你给我送过来的。”
‘叔父’两个字一出口,栗浓的脸色变了一变,她心中只道,果然如此,那两个人是顾临川派来追捕她的。
然而她嘴上对此避而不谈,眼睛一转盯紧了萧绘生,厉声问道:“两个月了,你死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去青城山做道士了!”
萧绘生没有丝毫愧疚:“边关告急,我来捐躯。你知道了又要凑热闹。你同我说说,顾临川家的饭是有多难吃,逼的你待了一日就待不下去了?”
栗浓避重就轻的本事高超:“边关,这里是哪里?”
萧绘生话里的重点分明是‘为什么离开襄国公府。’
当日萧绘生收到了顾临川寄来的书信,说是顾临川的妹妹快要病死了,想要见栗浓一面。
顾临川是栗浓叔父,那么算下去,顾若舟当然是她姑母。萧绘生顾念亲情,不忍拒绝,又加之他将要前来疏兹协助霍升云,九死一生,凶险得很,他便生了将栗浓留在襄国公府的心思。
他将栗浓带到丰殷好好玩了几日,从前因为顾临川不许,栗浓长这么大从来没去过丰殷,偏偏丰殷还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反而举世闻名,栗浓闹了多次,萧绘生从来不为所动。这次终于得了机会,栗浓吃遍了美食,看遍了美人,还肆意醉了几场,萧绘生寻思时机也差不多了,就把她带到襄国公府看马。
顾临川戎马半生,举世难求的良驹他养了一马厩。栗浓不会骑马,却非常喜欢马,甚至会饲马。
萧绘生就趁着她和马夫深入交流养马心得时,溜之大吉。
萧绘生摸了摸她的头,答:“这是疏兹。”
栗浓气笑了:“兜兜转转,你竟然就在这里?”她显然是欣喜的,她很信缘分,阴差阳错,她到了萧绘生所在的地方,却擦肩而过,又峰回路转。她一定觉得妙不可言。
萧绘生见她瘦了许多,听惊时讲,他们是因为她当掉了玉臂环才发现了她的行踪的;惊时还说,说她‘遇人不淑’,这个成语用的不对,大意是指她结伴同行的伙伴脑子有问题。
萧绘生因而问道:“喂,我说你被人骗了,怎么不答?”
栗浓不大想提起席若泽,在她心底,倒不认为席若泽有那么坏,她还在斟酌他所说的三百人命一事,却本能地不去说他坏话,她摇摇头道:“只是有些误会,算不上骗。”
萧绘生笑而不语。栗浓倒不傻,只是天真。她喜欢谁,便要喜欢一切,不好的也要给人开脱,她讨厌谁也是同理。
她这样说了,萧绘生只好不再多嘴,他沉了一口气,道:“两个小兄弟已经等了你很久,你再多歇一天,过了明日,就和他们一起回家。”
这一番话说完,栗浓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开始发脾气,摔了瓷杯:“我不去!”
萧绘生在她床前静静坐着,见她摔杯子,夸张地挑了眉:“何至于生这么大气,你不想去,咱不去不就得了吗!”
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打得栗浓猝不及防,栗浓一瞬间有点懵。
倘若栗浓修行的道行稍微高一点,就应该一口答应:好嘞,不去。
但在这件事上栗浓是绝对的当局者迷,她不可能做到和萧绘生你来我往交手十几个来回。
她沉默了。萧绘生也不搭理她,自己倒水自己喝。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过久了。
栗浓鲜少这么阴郁,她素来明快。萧绘生强忍着不去看她,又枯坐半晌,太阳都往西去了不少,萧绘生老骨头酸疼,才听到她问:“所以我的父母都死了。是真的。”
栗浓说的这句话,是个陈述句,这点最令萧绘生心痛。
顾临川久负盛名,一是因为强,二是因为惨。
惨就惨在他的父亲与兄长都死在十三年前的战役里。而他的兄长,是栗浓的父亲。
萧绘生答:“对。”
他的回答极其简短,在栗浓听来像是封棺时锤子砸在钉子上的最后一下。
栗浓猛地伸出手去拉下了床帐,她独坐在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垂着头。
她记得当日,她正在马厩看马,忽然一帮人涌出来,带她去换衣裳,那对臂环就是那个时候被套上的,沉甸甸的,像一对镣铐。她本能厌恶。
一帮女人总是哭,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她要找萧绘生,她们说萧绘生去了梁国公府吃酒,等她换过衣裳便过去。
而后她被塞进马车。
马车停了,许多婢仆来扶她,眼前是一间独占半坊的大宅邸。朱漆大门挂的匾上书着“梁国府”四字。门前栓着一匹高大的黑鬃薛延陀马,那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鬃毛理成三花,马颈下面系着鲜红的缨穗,鞯是拿一整块长白山的黑豹皮子制的,就连马腹的障泥都是绣满缠枝纹的锦缎。
好马!她惊叹了一句,却更加迷茫。
她立在这间深宅前,本能地感到恐惧。
过了一扇又一扇门,越往深里走,空气越暖越凝滞,气味都诡异起来。绕过屏风,匡床之上躺着一个苍白的妇人,床前围着七八个少年少女和几个妇人。诸人齐齐来看她,病妇人最为激动,她向栗浓招手,口中叫到“好孩子”,她的神色似是喜极。
栗浓向着她走过去,一踏入这门,她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情感,乃至眼眶发热。
她隐隐地猜到了什么,十四年来未有过这种奢望,然此刻,她心里希冀甚至私自认定了,那人是她的娘亲,只活在她梦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