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侑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栗浓不知所措。他似乎短暂地暴露了一下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露出脆弱的一面,那一面像是他心口的伤口,烂了。
可是,原因是什么呢?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得有个触发的事件,萧侑就算苟延残喘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失去理智胡言乱语。触发他思念大儿子的事件点究竟是什么?
栗浓辗转反侧一整夜,非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昨夜萧培与她的一场交锋正是许多年前萧家两兄弟战争的再版。
陷害与被陷害,手足相残。
第二天的天气怪得很,当夜风雨大作,碗口大的冰雹捶打风雨中的拥云别院,似乎是在洗刷什么,第二日上午下夹着冰雹的暴雨,下午忽地风止雨休,阳光大好,天空中挂了两道近乎平行的彩虹。屋檐上积水,淋下来水声如雨声。
天气这样奇怪,萧侑精神却出奇很好,披了毳衣,坐在廊上晨间观冰雨,下午听雨声,彩虹久久不散去,积雨却已流尽,难再成声。他让人叫来了栗浓。
栗浓顶着快要耷拉到鼻尖的大黑眼圈幽魂一样荡过来。
萧侑向来对她关怀备至,今日竟然忘了给她挪把椅子。
萧侑埋在毳衣里,裹得严严实实,而栗浓身上只是薄罗衫子。
衣上软毛捧着他的脸,他虽面上冷冷的,可着实显得不那么严肃。
他开口问道:“这些年,过得如何?”
栗浓道:“本来很好。”
“哦?”萧侑冷笑一声:“本来?”这二字可太讽刺:“他是我的儿子,到底快活不得。纵有须臾美好,终也要幻灭。”
不晓得为什么,栗浓头皮一阵发麻,萧侑轻蔑说出了她猜中的话:“大房比二房聪明,二房比大房心狠。从来没变过。”
哗啦啦水声在栗浓耳膜上跳舞,她胸口一哽,紧咬住嘴唇。
他絮絮地念叨儿子:“三岁看老,我早知道他恣睢落拓,不成器,不堪大用。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是这样货色……我早知有今日,幸亏从来没指望过他。自他小,最不省心。乡野孩子一样掏鸟摘枣,最爱戏耍先生,煽动的了家学里所有学生一起耍弄先生。
先生却还喜欢他,与他全然不是师徒,成了忘年交。他最爱戏耍的是先生目力不济,看不清,看不明,他却夸道‘那岂不好!先生眼里有四个月亮,纵仅有一颗星,在先生眼里,亦是满天繁星’这样的话。
他这么会说话,性子再如何,行事再如何,谁会不疼他?”
他看了栗浓一眼,又问:“他过得不快活吗?”
栗浓未语。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启,很想硬生生顶一句‘要你管啊老混账’,但终究忍住了。
萧侑笑了一笑:“我想他是快活的,他不会不快活。到头来只有他快活。”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他一连重复的三个‘快活’里,莫名有一种嫉妒的口吻。
他道:“回想我这一辈子,很可笑,不知有什么好回想的。我活到一把年纪才明白,恣睢落拓,恣睢是放纵,又是自得;落拓是落寞,也是不羁。可就算再重来一回,恐怕还是此种收场。
他如今三十有二了,上个月的望日,是他的生日。
我记得他三岁的模样,却不知道,我三十而立的儿子,是什么模样?”
终于开始了,萧绘生的故事。
萧绘生自小就是非常有志向的孩子。栗浓在他的教导下也是志向远大。
她独坐在廊下看着雨后晴空里极淡的云彩,想起幼时萧绘生问她:“芒芒日后想要做什么?”
那是来鸼一次篝火晚会上,为了庆祝来鸼族勇士冒着风雪将迷途羊群带回牧场,大家杀羊烤肉来吃。大家烤着羊肉跳着舞,于雪虐风饕中高歌。
栗浓吃肉吃得满嘴油,肚皮撑的鼓起来,她道:“我往后,要在草原上放羊。养只牧羊犬,养只小马驹,我要放一百只羊!”
“哦呦,了不得,”萧绘生笑得开怀,拍拍她头顶,道:“好孩子,有出息。”
他笑吟吟地问道:“那么,爹爹有一个问题,你要养一百只羊,如果母羊下了小羊,变成了一百零一只羊,该怎么办?”
“唔……吃掉一只!”
萧绘生哈哈大笑,把她抱在怀里,故意问:“如果死了一只,或者被狼叼走一只,又或者被风刮跑一只,只有九十九只了,你怎么办?”
小栗浓睁大眼睛想了很久,她连一百减一等于九十九都不太清楚,对于萧绘生这不怀好意的问题,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越想越生气,她负气说:“不是一百只,我就一只也不要了!”
萧绘生:“……”这孩子性格是像谁啊……怎么怪熟悉的?
栗浓居然因为这个问题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这种时候萧绘生绝对不会哄她,她自己气呼呼地拔草根,忽然想出来了好主意,呼哧呼哧迈着短腿跑到萧绘生身边:“爹爹再去给阿浓找来一只,好不好?”
萧绘生已经忘了这一茬:“找来一只什么?”
“小羊呀!”
萧绘生挑挑眉:“爹爹要是找不来呢?”
栗浓道:“那我就连爹爹也不要了!”
萧绘生:“……”这个孩子的狗脾气到底是像谁!
被嫌弃的爹爹心里却很快活,夜风里、篝火旁,来鸼独有的七彩旗在萧绘生身后飘飘荡荡。萧绘生好喜欢好喜欢这个娇气小女孩。
然后临睡前他就给栗浓讲了一个大灰狼披上羊皮混入牧民羊圈,把一百只羊全吃光的故事。
把扬言连爹都不要了的小姑娘气得哇哇大哭。
……爹不是什么好爹,闺女也是不什么好闺女。
她的志向已经够有出息了,然而远不能同萧绘生相比。萧绘生志向高到天上去,他要到天河尽头洗河水,最好与仙子们比邻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