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变了天,风雨大作,兼有雷声。
时值深夜,灵堂中仅剩萧绘生一人,外面风雨不休,卷一阵阵湿气入堂中。
自夜幕雨帘中,忽然来一少年。
只见他格外挺拔,满身肃杀。
阿栋随身带着栗浓给他的剑,浑身滴滴答答落水,像个雨夜凶徒。
萧绘生安安稳稳跪着,处变不惊,还对来人一笑。
阿栋压了压心里纷乱的情绪,他说:“我以为栗浓在这里。”
萧绘生错了错身子,道:“她的确在这里。”
阿栋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昏暗烛火下,栗浓蜷缩蒲团上,紧靠着萧绘生而眠。
栗浓……居然睡的这么熟?
阿栋觉得奇怪,他印象中,栗浓的睡眠是极浅的,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醒来;有的时候没有动静,也会无缘无故地惊醒,而且匕首从不离身。
他细细打量了一遍萧绘生,是因为他吗?他一来,她就不怕了?
他浑身湿透,衣裳都黏在身上,萧绘生移了火盆近来,让他烤火,问了一句:“深更半夜,你找她做什么?”
阿栋若有所思,没有察觉到萧绘生的小刺,认认真真回答:“我来和她道别。我想要走了,这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
他心里燥得难受,总觉得仇没有报完。可他分明已经捅死了萧侑,甚至买一送一,附赠了见证萧缜生死亡过程的大礼包,但他仍然觉得不够……根本不够。
还有什么不够的呢?现在这个灵堂里,一共有两副棺椁,萧缜生的那副小些也次些,阿栋平静地扫视过去,猛然发现萧缜生的棺材旁还有一个人,是神魂恍惚苍白如鬼的萧培。
他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但是因为包裹着一层泪光,而有一种露水般的透明亮光。
连萧培也成了这样,还有什么不够的?
可是就是不够啊。
萧绘生问道:“需要我把栗浓叫醒,你们说说话吗?”
阿栋摆摆手:“不要了。”她好不容易睡个好觉。阿栋实在觉得心中煎熬,不吐不快,他诚恳道:“您可以同我说一说话吗?”
萧绘生点头。
“其实我早知道,从我娘死去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什么寻仇,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我只想让我娘回来。拿谁的人头去祭拜她……有什么用?我的娘亲,我再也见不着她了。”
折磨阿栋的是什么呢?
阿栋歇斯底里起来,和着雷雨,心海决堤:“这一切都是败萧侑所赐!我心中还有恨意,无法排解。为什么我做不到杀光你全家?杀人总可以泄愤,对吧?为何我做不到?”他抱头痛哭:“这一切是为何?善良……善良?”
阿栋浑身一阵恶寒,他大睁着眼,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可厌之至!”
‘善良’这词显然刺痛了阿栋,一针刺破心头,阿栋痛得忍不住,他弓着腰慢慢跪倒,抽泣之下,话不成。
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坏人呢?像萧侑一样把杀人当游戏,像萧缜生一样狼心狗肺。倘若我是那样的人,我该会快乐很多。
刺激他的是萧缜生的那句话——“你若滥杀无辜,和这些恶人又有何分别?”
怎么他就是恶人了呢?
折磨他的是世界上这么多坏人,只有他不坏。
为什么他坏不起来呢?
做好人实在吃尽了苦头。
萧绘生再一次熟练地从栗浓袖子里抽出来短剑,递到阿栋面前。
阿栋看着那冷刃,一怔。
萧绘生轻声缓言:“你若想杀,就杀我罢。”
这话说的,倒很有点释迦摩尼舍身饲虎的味道。
棺材前,白烛下,萧绘生平静地向痛苦的少年递出杀自己的刀。
这屋里虽然有六个人,但真死了两个,睡死了一个,心死了一个,以至于到了这一步,都没人来拦一下阿栋。
阿栋心慌意乱,避开他那淡然的眼神,看了一眼熟睡的栗浓,低头闷声道:“我不杀你,你是栗浓的父亲。”
“不是因为栗浓,”萧绘生的气势忽然凌人起来,说的话让人无法反驳:“你不杀我,是因为你心里很清楚,我是无辜的。”
“……你说得对,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栗浓的缘故,是我心里明白,我娘的死与你无关,杀了你,我非但不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感,还会加倍痛苦下去。”阿栋无力地说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多时候是不会应验的。事实是什么?事实是,做恶人往往顺心得意,做好人总遇不平之事。
可是阿栋,你想一想,怎样才能让恶有恶报?倘若善良的人不只是善良,他们也有爪牙,却只在对坏人时展露,恶人方有恶报。就如你,千里迢迢来胜州报仇。
你看,对于恶人,恶报是有三种的,一种是恶因生恶果,害人终害己;另一种是受难者的复仇;最有意思的是第三种,第三种是:一个恶人身边往往围着的也全是恶人,不管至亲还是友人。他们会经历本该是最亲近的人的背叛和屠杀,他们谁也不能信,谁也不敢信。”
角落里的萧培浑身剧烈地一抖,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萧绘生的眼神变得长远,似乎能够突破无垠的时空:“做恶人,做坏事,不会没有报应的。”
“你如今痛苦,是因为亲人故去的苦痛无处排解,而不该怀疑‘善良’是错的。你想一想,对待你的仇人,你可有半分不忍过?你认为你善良在何处?你放过的是谁?
你放过的是我,是许多不相关的无辜人。你不杀我们,是因为你不会因愤怒而妄夺人性命,更是因为你明白,我们每个人身后都有家人,失去至亲的惨痛,你并不想别人也经历一遍。你懂得推己及人,并非是心肠软而已。”
“有能力,不杀无辜,只杀坏人。”萧绘生笑了:“这样的人,不就是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