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侑父子下葬那日,天气半晴半雨。
萧绘生一回来便见血,震慑力远胜于萧缜生,姓萧的诸位亲戚都在猜萧绘生要拿回萧家。
但萧绘生并无此意。他一走,萧缜生一脉性命难保,萧氏大概率会败落。
萧绘生根本不在乎家族名声与生意,不过人命还是关天,萧缜生的子女,他不能不理。
趁着人齐,他声音荡悠悠的:“诸位以为我杀萧缜生,是为清理门户也好,报父仇也罢,知道我眼中见不了这种事便好。许久不见,我早已认不得谁是谁,说来算去,还是缜生的子女与我最亲,我是他们亲亲的大伯父。我既是个有仇必报的主,他们若是遭了毒手,我也少不得替他们一一讨回来。”
诸人皆不敢多言,他兄弟二人行事多有相似之处。萧缜生是一言不合断人生路取人性命,不过萧绘生更可怖一些,他无故消失那么多年,身上沾染了江湖习气,性情越发古怪。得罪小人尚在其次,得罪此等亡命之徒,才是大大地不值不该。
只好忍气吞声。这趟奔丧之行,真是让他兄弟二人来回欺负,碾碎到泥里,再一想以后不知如何艰难,大家恨不得对泣。
好容易熬到丧仪结束,提心吊胆满腹怨言的众人终于得以离去,圆滑市侩者自然来讨好萧绘生,不过一律得不到什么好。
还剩萧侑留下的那笔遗产不好处理。萧绘生大手一挥给了福伯,胜州经战大损,交这笔钱给福伯去慢慢布施,要么直接办粥棚。
钱嘛,总有花光的一日。
福伯腰杆都挺的直了,只想萧绘生回来重掌萧家,夺回他应得的,却不想他彻底志不在此。福伯一大把年纪,心绪黯然也罢了,说劝解一二吧,反被萧绘生滔滔不绝,来回洗脑,直洗的人老爷子怀疑自己六十几年白活了,差点遁入空门。
萧绘生最烦料理琐事,幸在有福伯,眼下只剩下最后一件,栗浓。
这才是最要命的。
萧绘生理了理衣裳,转进花园去。
夕阳时分,天色分出层次来,一半是橙红,一半是浅蓝,当中相接之处,是雪青一色,粉橙色云彩如飘絮缀在其中,这样天空下,还有雨滴坠落,天气瞬息万变,恍然天边就有一道一道虹彩弯桥,忽而又没有了。洒在人身上的这刻是和熙的淡橙色光,一会儿光芒愈盛,照得满园花树好似金树一般灿然生辉。
栗浓正和惊时立在一棵李子树底下摘李子,李子树不过碗口粗细,还是棵小树,惊时不敢攀爬,只跳起来给她够了一个。
栗浓却不接过他给的,自己跳起来摘了一枚,很得意地一扬眉毛:“我的这个更红呢!”
惊时抱臂笑了笑,赞了一句:“娘子好厉害。”
栗浓笑得更开心,她道:“多摘几个吧,这李子我和阿栋摘过,甜的很,给你的那个朋友也尝一尝……诶,为什么他这几日不见人影了?躲到哪里去了?”
惊时晓得她是在说黑袍,他撇撇嘴,敷衍了一句:“可着所有的暗卫去看,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神秘。”
栗浓拽着一根树枝,扫荡似的把上面熟透的果子撸的干干净净。
前几日下过冰雹,果子有一半都被打烂了,栗浓一面挑拣,一面回了惊时一句:“是呀,他都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确神秘得很。都说投桃报李,当日他送我一个桃子,这些……”她把满捧的李子塞进惊时怀里,说道:“这些这些,都帮我送给他!”
惊时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栗浓和黑袍的那些恩怨他倒算是全程见证,现在栗浓不知道帷帽下是怎样一张脸,倒还傻乐乐的。倒很可笑。
可他向来不置喙主人家事,只是玩笑了一句:“都是给他的?没有我的?你这样,我可要吃回扣的!”
栗浓道:“吃吃吃,尽管你吃!”
惊时眼睛一转,道:“我要你手里的那个。”
栗浓赶紧收回手,紧紧地把李子护在手里,那是她挑出来的最大最红的一个,她也不骗惊时,直言:“这个不给你,也不给他,这个最好的,要给我爹爹!”
惊时早猜到了她这句话,只看着她身后笑,栗浓一回头,萧绘生不知何时到了身后。
“诶呀,”惊时一边识相地离开,一面念叨:“我们算是没人疼,好的都给了爹爹,不好的叫我拿走……管他好不好,我拿的够多呢!”
栗浓毫不扭捏,不理会惊时的阴阳怪气,萧绘生一靠过来,她便献宝一样把李子捧给他。
萧绘生也很给面子,接过来在衣袖上擦了一擦,咬了一大口。
“嚯!”萧绘生脸皱成一团:“白长这么大这么红,怎么酸成这样!”
栗浓没心没肺地大笑:“你怎么这么倒霉!我吃的明明都很甜,亏我精挑细选捡了一个给你,你呀,没福气。”她接过萧绘生手里咬过一口的大李子,很是舍己为人地说了一句:“还好这个酸的让爹爹吃到了,没送到人家惊时的朋友手里去,要不然多过意不去啊。”
萧绘生:“……”刚才好像她还不是这么说的。
萧绘生一揽栗浓肩膀,道:“行了!算我倒霉!咱离这晦气的李子树远一点行不行?”
栗浓当然无异议,跟着他走。
萧绘生对这血腥的园林保留有幼时一点零星记忆。夏花灿烂,绿意深沉,倘若没有冰雹暴雨狂风的话,夏暮秋初的景致该是那样。
他找了处凉亭坐下,栗浓没有坐相地上半身趴在栏杆上,长睫毛翘着,似乎在看树叶上的雨水。
自打萧绘生回来,栗浓便一直犯困,诸事不理,一日中八个时辰在昏睡,两个时辰在犯困,另有两个时辰醒不过盹来,在发愣,只顾睡觉,饭都少吃。
今天还好,是醒的。
萧绘生决心和她谈一谈正经事。
萧绘生难得正经,清一清喉咙正要开口,栗浓却又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圆圆紫红色果子递到他眼前,笑道:“这个软软的,一定很甜。”
萧绘生无法,接过来吃掉了,本想着敷衍两句,直接进入正题。
可牙一咬破果皮,他的眼都亮起来,这一只果然很甜,他险些被酸倒的牙都重新立了起来。他道:“嘿!你果然把最甜的好果子藏起来了!”
栗浓无奈地笑了:“爹爹怎么这么傻,我也不晓得这一只甜不甜,可既然那一颗太酸,那么只要这一颗不那么酸,也就成了甜的。”
哇,我的女儿成长了,这话说的好有哲理。
萧绘生心里一阵惊喜,认认真真地把她看了一圈,栗浓原先胖些,有一对很有福气的大耳垂,还有软软的脸颊肉,而今再见,连耳垂竟都瘦的没有了;萧绘生低头,发现她手指长长了一大截,原先伸直手掌只到他第二指节,如今竟到了第一指节那里。他心中不禁感慨:一年不见,小孩子家家,都长得这么飞快吗?
栗浓倒是‘啧’了一声,不耐烦起来:“您究竟想要问我什么?快点问吧。”
萧绘生这才重新想起正事,咳了一声,问道:“你还要去顾家?”
栗浓也预料到了他要问这句话,仰脸笑了笑:“对,我还要去一趟。”
萧绘生敲了敲栏杆,严肃道:“去做什么。”
栗浓避重就轻:“顾临川打我,还给我下毒,我咽不下这口气。”
萧绘生根本信都不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