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浓吃吃喝喝等了半晌,及至天擦黑,暮鼓响过,顾嘉树才赶来。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穿了一件大红织锦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足蹬乌皮靴。一见人就是一张笑脸。
他进来时,栗浓正趴在屋外水榭的栏杆上拿空酒杯舀水玩。其实这并不是水榭,屋堂建在水渠畔,临街的墙上开有一道门,门外伸出去一小块台子,立在水上,一俯身便触得到水。
顾嘉树看了一眼矮桌上的空酒坛,道:“姐姐怎么不等我?”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还认得出这是几吗?”
栗浓看他一眼:“我为郎君大喜。大获全胜,我想贺一贺你。”
顾嘉树盘腿坐下,顾自取了酒来喝,眼睛亮闪闪的,笑道:“能让姐姐高兴,是我的造化。”
栗浓一直不大弄得懂顾嘉树,顾嘉树对她有些太过好了,找不出缘由来,偏偏他又没有一点坏心,更捉摸不透。
栗浓有这个疑问,却不好直接问。这里人说话,合该弯弯绕,她不痛不痒地问道:“天黑了,我们如何回去?”
顾嘉树挑眉,大为不屑道:“宵禁?理那做甚!谁敢拦我的马!”
栗浓才发觉,顾嘉树身上一股酒气,他已然有几分醉了,与那帮人已经喝过一次酒了。有些醉意,便不羁放纵些,真实的顾嘉树终于显露了一星半点。
顾嘉树直接一滚,躺在竹席上,仰望满天星辰,他是辨认不出哪个是牛郎织女和两个孩子的,他觉得今夜的星空还算好看,有云旋却也星子繁密闪烁。
这地方又黑又静,最适合看星。水渠之中浮光掠金,静影沉璧,又可闻水声潺潺。
他忽然不再说话,栗浓下巴放在栏杆上,只见水渠上游漂漂摇摇,来了一只莲花河灯。
栗浓心中一沉,脸色也沉下去,顾嘉树翻身起来,也看到了那只河灯。
放河灯原本很常见,可今日是七夕,拜月串线,习俗够多了,挑在今天放河灯的倒少有。离中元节只有八天,中元节是一定要放河灯的,有怀念亡灵的意思,此刻看到河灯,难免联想起中元节,难免想起亡亲。更因为有目连救母*的传说,七月十五还有给母亲祈福这一个项目,这就让他们这些没娘的人很苦恼。
二人默了一会儿,四只眼睛都落在小河灯上,见它顺流而下,经过他们,一路漂下去,只见一星火光,终究火光也看不见了。
顾嘉树忽然笑了一声:“哈!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占了这么个好地方,也该来放河灯玩玩!”
语罢,他立刻高声唤松风:“去买几只河灯来!莲花的牡丹的,只要是漂亮的,都拿来,让我姐姐挑。”
栗浓没有出声,她没有动。
不一会儿河灯都送了来,花色繁多,最多的还是各色莲花形,可能因为中元节又是佛家盂兰盆会,而佛家喜欢莲花。顾嘉树也没有催促她来挑,栗浓指尖动了动,拣了一只红莲捧在手里,顾嘉树伏下身,小心地为她点燃了灯芯。
栗浓垂着眼睛,很是认真地盯了这盏河灯好一会儿,她额头的云母花片黏了一天,本就有些松动,她一低头,便飘进了红莲的重瓣中。
她并无察觉,侧身放下手臂,将河灯浮在水中。
火莲在水中打了个转,随后便一转一转地转向下游去了。
栗浓的心似乎也漂走了,她紧紧盯着那盏小灯,灯早流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她还舍不得移开眼。
顾嘉树在她身后摆弄一只牡丹的灯,也放在水里,于是二人的心又飘走一回。
顾嘉树忍不住笑了:“这是干什么?姐姐舍不得灯吗?”
栗浓未答。
顾嘉树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姐姐是怕,只有小小一盏孤灯,神灵看不到姐姐的祈愿,是吗?”
栗浓猜到他有什么花招等在后面,却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上游处顷刻光华乍泄,像星河倾倒,上百只河灯排满水面,映亮两岸,与天际织成一片,悠悠而来。
顾嘉树道:“神灵会看到的。”
盛大光华照亮栗浓的眼睛,栗浓心里一阵酸楚,感动又心酸,感觉自己在顾嘉树面前无处遁形。
顾嘉树一定知晓一切了。他知道崔夫人当初下毒杀她,肯定也知道昨日她与崔夫人的对峙,知道她一败涂地。
他这样冒犯她,揭穿她的心事,栗浓浑身的刺却炸不起来,她只是悲凉地道:“老天无眼,你不知道吗?我才不指望天。”
顾嘉树收起了笑脸:“姐姐说得对,咱们不该指望旁人。但是其实许多事情,何必一定要弄明白呢?既然已经过去,有个能聊以□□的、说得过去的说法也就得了。反正真的假的不就是糊弄着自己玩吗?”他语气一松,懒散起来:“丰殷城中有趣的所在多得很,咱们家里着实太闷了。射鸭、游湖、打马球、听佛会、逛灯会、放河灯、弄丸耍刀、舞马舞狮、幻戏……丰殷城的玩处,多的很,我们又不是营营碌碌,为了一口饭食劳累到连气都喘不匀的人,既然有钱,何愁没乐子?”
顾嘉树面庞一面盈满烛火,一面盈满水影,水渠里的花灯还在流淌,简直成了一条花河。
他实在不忍心看栗浓那副样子,他做人依寻的准则是恣意,栗浓既然是他姐姐,他就带她玩一玩。
他就是有点可怜她。这么惨了还要这么较真,这么下去活都活不长。
马场上飞扬的少年,知道哪里的晚晴最好,何处的酒肆最雅致、胡姬歌嗓最甜,随手一挥,便是如此胜景。他也面对着无数的冷箭,可是他和栗浓终究不同。
栗浓不晓得什么时候,一脚踏进了一个热烘烘的夏夜,月亮并不是没有,但永远都是月初,月亮可怜得像一条线,没有一点光亮。她在夜里左碰右撞只是想要冲破无尽的黑暗,她这样执着,是因为她无比渴望光明。
她才不要粉饰的太平。她要阳光,要热烈的、兜头盖顶的、能把人烤透的阳光。
栗浓一腔心事无人可诉,她双瞳剪水,却终究失了神采,对顾嘉树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日后请你多带我寻乐子。”
“这自然好说!”顾嘉树偷偷看了她一眼,酒气上涌,又道:“不过,你最好还是寻个由头搬回月华馆去,别在竹里馆久居。”
栗浓微微蹙眉:“为何?”
“你们二人关系分外紧密,可不太好。小心她的仇家攀咬上你。”
“她有什么仇家?”
“唔……”顾嘉树不欲再说,只是笑笑:“仇家都躲在暗流下,她又受宠,又清高,惹人妒忌,叫人憎恨,不正常吗?”
他停一停,又道:“莫看表面上多么光鲜,实际上一个存着坏心眼的婢女,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以此推算,谁没有百十个仇家呢?”
栗浓用团扇扑在脸上,沉默地看着水渠。不能与真心喜欢的人亲近,这是栗浓在当初与小姜的血泪教训中得出的经验,当时因为她不受顾临川喜欢,只好那般违逆本心。
可如今,顾嘉树又抛出来新观点,很得顾临川的心,会加倍遭人嫉恨,更要谨慎自保。
明白了,原来顾临川是祸害。
什么狗屁结论,栗浓一哂,我偏不听!
我喜欢会清,就要同她一起!
栗浓很傲气地看了顾嘉树一眼,顾嘉树即刻明白她的意思。嘉树叹了一口气,很老气横秋地说:“你呀,非要撞了南墙才回头;栽了跟头才放手。真是……真是平白走弯路。”
栗浓笑了一笑:“你是弟弟,我是姐姐,别总让我听你的,你听我的才该是!”
顾嘉树一笑:“很是。姐姐有什么教导?”
栗浓没什么教导,只是道:“漳王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