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八月,白昼越发短,天黑得格外快。栗浓和嘉树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边一丝云霞都看不见。
二人一路无言,顾嘉树坐在马上,默默失神。栗浓更是心不在焉。
婢女来给小径侧排列整齐的石灯上灯,见他二人回府,又赶忙打灯笼来引路。
忽然一阵夜风,附近的花树坠花扑簌簌落下来,打在顾嘉树脸上眼里,吹灭了灯笼,婢女赶忙吹火折子点灯,却因风不止,她虽躬身避风,但总点不着,越忙乱之下,连火折子都不燃了,顾嘉树等得烦躁不已,坏脾气骤然发作,一脚踹在人身上,骂:“没用的东西!”
“顾嘉树!”栗浓赶忙拉住顾嘉树,底下人跪了一地,那被打的婢子吓得抖衣而颤,却不敢哭,还不知道自己受的是迁怒。
栗浓烦躁地拍了拍额头:“你发什么疯?”
顾嘉树冷着脸,余怒未消,只说一句:“都滚!”
婢子们都怯怯地看向相比而来算是好脾气的栗浓,栗浓摆手道:“下去吧,别来打扰。”
今日偏偏是月初时候,月亮实在可怜,都不须乌云遮月,根本没得半分光亮。
二人摸黑走了半晌,免不得磕磕绊绊。顾嘉树习武之人,下盘很稳,虽然一绊一绊,也不至于摔倒,他负气走在前头。
夜里风凉,二人胡乱走了一阵,顾嘉树终于缓下脚步等了等栗浓,他问道:“你冷不冷?”
栗浓道:“不冷,”她答完这句,感觉似乎场面更冷,于是又说了一句:“不知道这是哪里。”
顾嘉树笑道:“自己家里你都不认识,这里……不过一片湖罢了。”
栗浓:“哦。”
场面好像更冷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敢直视对方。
顾嘉树笑了笑:“你也认识了漳王了,他是最最和善的性子,对吧?我没骗你,对吧?”
不可一世的顾嘉树忽然连问两个‘对吧’,好似急需别人认可似的。
栗浓连连点头,真诚道:“对的。”
顾嘉树这才放下心,继续道:“他这样和善的好人,他父亲却说他像是天生的奴籍,全然是偏见,骨子里的谦卑温柔,怎么能说是奴性?我没见过比他性情更好的人,他连犯错的宫娥都不忍心责罚,一个当主子的,去替奴婢顶罪,简直闻所未闻。也正因此,他内府里,简直一团糟。”他笑呵呵地说完这一句,忽然话锋一转:“在丰殷城,或者说在宫城之中,这样性情实在算不上好。”
他向前走了两步,背对栗浓,栗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道:“宋与年的母亲两年前死在了冷宫,为什么进冷宫?十年前有一件巫蛊案,他母亲牵涉其中。若不是长公主与他母亲关系不错,他应该活不到今天。”顾嘉树回头,定定看着栗浓的眼睛,栗浓瞧见他眼里有一点光亮,在夜色中分外显眼,顾嘉树笑道:“可福兮祸之所伏,我们背地里常说,若没有长公主,他早羽化登仙去了,不必一直囿于凡人之躯。他合该是个神仙的。这地方,困住了他。”
“每次和宋与年一起在丰殷游玩时,我总感觉我在陪一条鱼探索他身处的鱼缸。他的鱼缸不过稍微大了一些,我真害怕,真害怕有一天,我和他把鱼缸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都踏遍了。鱼终于探到了鱼缸的边缘——一个囚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囚犯。”
栗浓立在晚风里,紧紧地裹紧了自己的薄衫,体贴如顾嘉树,居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很冷,栗浓想,顾嘉树虽然没有看到那小刺球,但他已然猜到了什么。他甚至知道得更多,好像幕后黑手是谁他都已经猜出来了。
栗浓慢慢地垂下眼睫,倘使归为天子之子都面对着这么多的冷箭,都活得这么憋屈,这整个光鲜亮丽的丰殷城,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高贵如长公主、独尊如帝王,会不会也被裹挟着,身不由己,朝不虑夕。
离顾临川和长公主的婚期越来越近,满府点缀着红绸,栗浓放眼望去,仍旧觉得很冷。
顾嘉树的神情看不分明:“你不必心疼任何人。丰殷城里,最不缺这许多故事。也无人需要这种怜悯。但在丰殷城里,得一可交心的朋友,倒是不易。漳王是值得深交的人,从前我也忌惮他的身份,可终究陷于他的人品,我想,是值得的。”
栗浓沉默片刻,道:“你何必说什么值得不值得?既然不怕死,行至由心便好。”
顾嘉树受了震动,他凌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们这样被甲枕戈人家,若怕死,岂不是得夜夜都不得好睡?若有一朝……我是男丁,逃不过一死。姐姐是女眷,还能留一条命。虽然比起来,还是不死的好,人家都是宁折不弯,偏我落到下品里去,我宁愿苟延残喘。但是刀真架在脖子上,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日说近很近,说远又看不见边。如何富贵,如何高贵,仿佛一夕之间,都会如雾飘散,好似一场南柯大梦。
而顾嘉树没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反倒清醒得很,这里每个人,几乎没有不清醒的,譬如顾临川、漳王、崔氏,清醒未必是好事,不能‘一晌贪欢’,时刻提心吊胆。
顾嘉树又道:“要我说,命是这样,也不必自怨自艾,放眼看去所有人的日子,有几个比我们舒心?倘若真说起来,这世上第一等得意的位置,唯有太上皇。”
顾嘉树总有叫人喷饭的魔力,栗浓道:“做太上皇?顾嘉树,希望你多多争气,生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个理想还有实现的可能。好叫我也沾一沾光,太上皇的姐姐,要叫大大大长公主吗?”
顾嘉树终于笑起来。
这话好似是玩笑,细品的话却可怕得很,暗藏一股反心。
二人说的话大逆不道,顾嘉树不是低人一等的奴才,做不惯伺候人的事情,他家族荣耀的时长比大宇王朝建立时间实在久远得多,陛下亲厚待他,他自然忠君;陛下若不仁不义,他才懒得搭理这位现任大宇之主。
就连顾临川,也未尝不是这种想法。
栗浓便不说了,栗浓离经叛道,草原上朝代更迭更为残酷,她才不觉得哪个皇帝是不能被拉下马的。
满顾家的人,全都少一点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