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沸散的劲儿其实还没过去,栗浓的头脑不清醒,但是格外亢奋。
纪先生包扎完毕,细致地说了一遍注意事项,席若泽一一记下,又再三感谢他。
纪先生这处只看病,不开药,他提笔写了张方子,回头一看,席若泽和栗浓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来回拉扯,这打情骂俏弄得跟糊弄傻子似的。
热衷于给人泼冷水的纪老先生冷笑一声:“你们年轻人,就是爱高兴得太早。我告诉你,她这一劫还没过去呢,别看她现在精神,晚上一定会烧起来,能不能熬过去一场高烧还两说。就算熬过去了,真有了脓疮,神仙也救不得。你现在啊,最好是把她当个死人为妙,什么棺材之类的都备一备。要是有幸活着,就当上天垂怜,让她回魂复生;要是真没这个命,也省的空欢喜。”
他虽话说得难听,语气也刻薄,但说的是实话。
席若泽收回和栗浓玩闹的笑脸,肃声道:“晚辈明白。”
栗浓迷迷糊糊地看向纪老先生,有些怪他扫自己的兴,对着席若泽笑了:“我觉得死了挺好的。你看你,你做鬼和做人的时候相比,根本没有一丁点分别。我被人捅死也算死于非命,是不是也能当个自在的孤鬼?”
纪老先生满脸嫌弃地瞅了栗浓一眼,拍拍席若泽的肩膀,正色道:“你姘头这痴钝之症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后来得的?”
席若泽:“……”
纪老先生见他面露难色,非常靠谱地拍胸脯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一句,这要是娘胎里带来的,那可治不好。”他话已说完,却又嘴欠地补了一句:“别说神仙了,我都治不好。”
席若泽给栗浓裹上一件挡风的厚氅,阿及已经赁好了车,席若泽将栗浓安置好,嘱咐车夫慢慢赶车,千万不要颠簸。
那药劲儿完全过去,栗浓又痛又倦,昏昏沉沉又睡着了,席若泽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也渐渐起来了。
他踌躇片刻,嘱咐阿及道:“待会儿到了家中,你还是去一趟襄国公府,将栗浓的情况报给丞相知道。”
自打上次向顾临川表了忠心之后,顾临川就将他们安置到了襄国公府后的花鼓巷中。
眼下他们把栗浓带回花鼓巷,顾临川不会不知道,倒不如自己主动去通报一声,自己乖觉,也让顾临川喜欢。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将栗浓送回去,席若泽看着昏睡的栗浓,栗浓的脸上渐渐浮出一种不太正常的潮红,而在这潮红之前,她的脸色苍白到微微发青。
席若泽的手轻轻按在她额头上,他总觉得栗浓被刺背后不会太简单,贸然将她送回襄国公府,害了她怎么办?
他握住栗浓垂在榻下的手,满脑子都是被水包裹的感觉,他这人明明怕水,却敢下水救人;他明明精于算计,却敢不顾一切。
他在那么脏的河水里奋力睁开眼睛,只看到她在一片黑色中不断沉沦,伤口洇出一痕血色,好似一条红线。
她苍白的脸蛋脖颈与双手,似乎下一刻就会消失在黑色里。
但那红线似乎缠绕上了席若泽的手腕,拉着他心甘情愿地共沉沦。
他一颗心,似乎都被那一池秋水泡的又皱又软。
他堪堪回神,栗浓不知何时转醒,正在看着他,而他竟不自觉地,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唇边。
她眼皮有些肿,双眼皮的折痕又宽又重;密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微微向上卷着。
两人有一个长久的无声的对视,她弯了弯自己苍白的唇,轻声道:“我好像颠三倒四说了很多话。”
席若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静静听着。
“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像个疯子。”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嗓音有些嘶哑,这种嘶哑比清脆多一重慢吞吞的暧昧,她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是人是鬼,能够再见你一面,我很高兴。”
马车摇摇晃晃,席若泽想要笑一笑,结果他的嘴唇干得太厉害,他只是一扯嘴角,竟然直接裂开一道大口子,嘴里瞬间一股血腥味。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血腥味刺激了,席若泽登时来了精神,找回了自己,非常骄傲地回了她一句:“哼,这是你三生有幸。”
栗浓微微笑了一笑,好像是在哄他:“是的,荣幸之至。”
席若泽心尖一颤,竟然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他哼了一声道:“行了吧你!别弄得跟说遗言似的,快睡觉!”
她现在撑着说话,极耗精神,席若泽不让她再说,她便闭了嘴,聚精会神地看了席若泽许久,人迷迷瞪瞪的,并不想睡,但奈何眼皮沉的厉害。席若泽便看着她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由自主又合上了眼睛。
直到她合上了眼睛,席若泽才敢又看她一眼。
待到了花鼓巷的小院时,栗浓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席若泽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紧屋中去,这处院子实则不算小,顾临川出手很大方,也配备了婢女仆妇。
但碍于席若泽见不得光的身份,这处小院注定了绝对不会有外客来访,于是上下的婢子从没想过要收拾客房。
栗浓一个病患又等不得,席若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及立刻去了一趟襄国公府,席若泽再三嘱咐他,不要打草惊蛇,要确保消息能穿到顾临川耳朵里,却不走漏风声。
吩咐完这一件事,席若泽的心终于平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