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川略微有了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
他是不喜欢喝茶的,但也如栗浓一样心中不定,只好手头找点事情遮掩。他给自己斟了茶,并不喝,看了栗浓一眼,不晓得是不是栗浓的错觉,他的眼神里竟有一丝无可奈何,他道:“你可没有命再给人挡第二刀了。”
栗浓的反应极快,当即由焦虑转为欢喜,抱住顾临川手臂:“叔父不杀行非了?”
顾临川眼睛盖下来瞧着她,任由身上的衣服被她抱的皱起来,没有说话,但微笑着‘嗯’了一声。
栗浓喜不自胜,若是抱着的是萧绘生,狠狠地按着他亲两口都有可能。但既然是顾临川,栗浓做不出太亲密的举止,只是夸道:“我就知道说书的没瞎说!叔父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顾临川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自己也闹不明白栗浓怎么会那么高兴。又才发觉,栗浓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是鼓鼓的。她的长相不笑的时候是极冷的,直勾勾看你一眼,就好像大冬天往人心窝里塞了一把雪一样。
顾临川之前受够了她给自己塞雪,根本没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
罢了,她开心就好了。
她本来就想得简单,漳王是好人,漳王不能死。这就是她的道理。跟她说那么多别的做什么,随她去吧。
“我知道的,叔父,日后我会和漳王划清界限,离他远远的。”栗浓说这话时眼神很坚定,生怕顾临川不信。
顾临川之前三令五申,一再要求她与顾嘉树和漳王保持距离,可二人都阳奉阴违。此时此刻,栗浓忽然如此保证,其实是为了保护漳王。
顾临川却一反常态,漫不经心道:“不必如此。日后在丰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与漳王投脾气,常来往也无事。”
栗浓听的一愣。怎么顾临川忽然转了性?
她拧着眉偷偷打量顾临川一番,发现他好像没有原先那股子失意的落拓之气,再想他说的话,似乎也不想从前一样谨慎。
与从前相比,他现在整个人都跋扈了起来。
栗浓不由得想起那仆妇说的‘长公主新婚第二日就搬回公主府’,我的老天,不过是成了个婚,怎么竟让顾临川起了这么大变化?
“会清说你身上很多疤……刀剑无眼,你是血肉之躯,不能觉得自己总能扛过去。你和漳王交好可以,但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有下一次。你们这些年轻人,人家和你说要爱惜身体,你们非但不听不信,还会觉得烦……”
栗浓难得不反感顾临川训人,点头应了。
“三年之期到之前,我会另想法子帮你退婚。”
这句话其实可说可不说,顾临川眼光毒辣,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栗浓和漳王不会相爱。栗浓迟钝,漳王不争不抢,这俩人放在一起,除非用上什么禁药,要不然,一万年都不可能产生任何一丁点男女之情。
果不然,栗浓听到退婚二字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问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退婚吗?”
顾临川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孤绝,他淡淡道:“自然有的。”
栗浓觉察到不妙。顾嘉树说过,除非她和漳王两个人死一个,要么婚约不可能解除。顾临川不杀漳王也不杀她,怎么能退婚呢?还有什么法子?
但她没有来得及细想,顾嘉树和会清便吵吵闹闹地回来了。
他俩直接弄了个暖锅来,摆上各色菜蔬鲜肉,捅旺炭火,暖锅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栗浓奇道:“才是秋天,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
会清道:“不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吗?你叔叔说起来胡地的事情,生生把人说冷了。”
栗浓惊奇地看了顾临川一眼:“叔父也见过胡天八月飞雪吗?”
顾临川听得笑了。
哦,栗浓才反应过来,他在边塞打过仗,怎么可能不知道那边的事情。
她都忘了,她叔父是顾临川呐!
四人各自落了座,会清先给栗浓盛了一碗芡实和香米煮的粥,栗浓只能喝喝粥,吃吃青菜,中了一刀连带着肠胃都不好,肉暂且不能吃。
栗浓兴致勃勃地和顾临川讨论边塞的雪,竟然没有抱怨吃不上肉。
她道:“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天山里,大雪封山,还要冒雪漏夜赶路,冻的手脚都皲裂了。明明带着皮帽,仍疑心耳朵都要冻掉了。”
顾临川一听栗浓懂局,也起了兴致,愈发开了话匣子。
他说起十年前的旧事,当年他们打到了雪山下,他的斥候勘察地形时发现白雪覆盖的深山中竟有一处汤泉,天然而成,热气喧腾,泉水滚涌。
接近泉眼处烫的怕人,浸在其中疲乏消解,连冻的僵痛的关节与常年积滞不通的旧伤处都舒展自在。
会清听的入迷,问道:“如果再去的话,你还能找到那处汤泉吗?”
顾临川笑着点点头,脑子里当真好生回忆了一番,那地界,好像是在第三还是第四个山头上?不过不打紧他不记得,回头去问问宁安他爹,他一定记得。
会清无不羡慕道:“我从没离开过丰殷这点地方。再去带上我,好不好?”
栗浓举手:“我也想去!我见过汤泉,但没见过泉水还会翻涌的,”她敲了敲桌上的暖锅,挤挤眼睛:“那汤泉是不是像这锅子一样?比这锅子大个二十几倍?”
只有一个顾嘉树觉得大雪地里泡汤泉实属有病,但迫于三人的压力,只得敷衍道:“那等好地方,不带我可不成!”
火锅的热气中,四个人都显得气色红润,顾临川放眼过去,三个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他竟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其乐融融。
他虽然没有饮酒,但竟有了一股醉意。
他絮絮叨叨又说起住在山脚卖羊奶酒的胡族姑娘,说起开满奇花跑遍野鹿的山谷,说起寒泉里的大鱼最适合捉来活脍。话锋一转,说起那些猎奇惊险的奇事,他说,山里会有红头发女鬼,一望无际草皮下藏着沼泽,英勇的少年要杀死九头巨人才能娶到自己的新娘……
与他最聊得来的是栗浓,栗浓时常反驳他极微小的细节,比方在山崖上筑巢的那种灰翼鸟下的蛋的蛋壳上的斑点究竟是灰色还是黄色;某族姑娘出嫁前的礼仪是在发辫上绑九十九颗还是八十八颗银珠……诸如此类。
栗浓力证自己说的是对的,她一拍胸脯:“斑点当然是黄色的,我掏过鸟蛋!”
顾临川是个很稳重的成年人了,总不能一拍胸脯反驳她一句:“你当我没掏过?”
顾临川只好委屈自己:“行了行了,你是对的,行了吧?但那姑娘头上一定是结九十九颗银珠!”
栗浓耸耸肩:“这我便不知道了,我没有数过,想来叔父说的是对的。”
顾临川:“……”
顾嘉树整个人泥一样瘫在桌子上,眼见他父亲吃瘪,放肆地大笑起来。
顾临川没有生气,反倒笑着看着他俩小孩打架。
立在窗边远离战场的会清忽然喊了一声:“呀!外面落霜了!”
三个被热气熏的迷迷糊糊的人一听,又齐齐挤到窗边去看,只见外头悬着的灯笼暖光一打,果然细细落着霜花,不远处假山下一丛艳红的山茶花上已然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顾嘉树向栗浓眨了眨眼睛,避开赏花的两个大人,耳语道:“姐姐,我听说秋天钓鱼最好;又听说天气骤冷,鱼反倒好上钩……外头就是池塘,去捞鱼不去?”
栗浓眼睛一亮,兴奋道:“去!”
二人提了个灯笼,猫着身子偷偷溜了出去。
隔了一会子,屋里静的实在出奇,会清才发现她二人已然不见了。
她探寻似的看了顾临川一眼,顾临川豁达得很,栗浓一去,他自顾自抱起来酒坛,摆摆手:“别管那两只猴,随他们玩去吧。”
会清合上窗子,来来回回绕着顾临川走了两圈,顾临川靠在凭几上喝酒,笑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我确实不认得你了。”
会清啧啧两声,顾临川确实这两天怪得很,会清最是了解顾临川,她感受得比栗浓还要更深一些,他不单单是变得跋扈了,还潇洒了不少。不不不,用“变”这个字眼不大合适,顾临川原本其实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过多年来他谨小慎微,拼命压抑自己。
如今这波释放天性,竟有一种孤注一掷之感。
难不成,他已经想好了要自尽?
会清想得头皮发麻,直直地瞪着顾临川,顾临川却大张开手臂,躺在矮榻上,他有一种灵肉合一的轻松,身上背了那么久的负累都不复存在。他想,或许现在,席若泽已经见到长公主了吧。
他微微笑着,轻松中竟还有一股报仇的快感。
他知道会清在担心什么,他淡淡地开口,语气虽轻,但十足认真:“我只是决心换一种活法。”
换一种什么活法呢?
外面传来与娘和阿苍的欢声笑语,这等快活,也已然久违了。
顾临川眉头舒展,还能怎么活,向死而生,向死而生罢了。
会清不再逼问他,她想,其实怎么样都好。她的眼神渐渐放空,面上一派恬淡的向往。顾临川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织梦一般,她知道,什么边塞风光,他其实是单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终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在江畔策马,在山林中建屋,门前会有一道小溪,日光下澈,看得见鱼映在碎石溪底的影子。春天会有花,冬天会有雪。
会清头发散下来两绺,在忽明忽暗烛火掩映下,显得她很柔软,半点清冷样子也没有。
她轻轻开口,吟出了顾临川心中所想的那首诗:“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
“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
顾临川道。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