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浓睁开眼睛,头脑仍有一些昏沉。眼前是熟悉的床帐,环视而去,是熟悉的布局。
竹里馆,她卧房。
婢女见她转醒,立刻端了茶盏过来,栗浓拿手接过,直勾勾地盯了人家半晌,才缓慢地反应过来。
她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零星地闪过几句席若泽的话,她心想,难不成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全是大梦一场?
她揉了揉眉心,眼睛一闭,忽然又想起来最后的那个吻。
栗浓轻轻捧住自己的脸,心里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既认为自己没脸再见人,羞于提起;又觉得有一点点开心。
但转念一想,席若泽已经死了,往后再也见不到面,她的心情终究又低沉下去。
什么黄粱南柯的,看故事的时候笑别人,真到了自己身上,便看不破了。
怎么说,难道就当自己是和艳鬼艳遇了一场?
栗浓身上的衣服也不是阴曹里的那一身,她觉得没意思,随意换了一件,想要先去见见会清。
婢女只说会清不在馆里,去了不冻泉饮酒。
栗浓还记得不冻泉,就是上次她和会清大半夜一起喝酒的地方。
她独自冒着冷走出去,中秋过去七八日,晚风已经格外凉了。
会清的居所附近一直没有挂红绸,栗浓出了竹里馆,路经别的馆舍,却没有看见一个‘囍’字。
她不由得觉得奇怪,在她救漳王受伤之前,府里明明已经张灯结彩,筹备大婚之夜,怎么忽然间便将红都撤了,好似从来没有结过婚一样?
遇见的婢子仆妇都向她恭恭敬敬行礼,有的笑问道:“娘子身子大好了?”
栗浓便与人客套两句套话,得知这几天叔父一直对外说自己是感染风寒卧病不起;又套出来一句,说什么长公主在新婚第二日就搬回了公主府,连顾家的祖宗都没拜,该尽的礼一个也没尽,就好像完了礼就和相爷划清了界限,再无关联一般。
栗浓听了,也有点自己的猜测。长公主显然是顾临川的政敌,他俩被撮合到一块本就令人匪夷所思。
成婚后一点脸面都不给对方留,界限分的这么清楚,颇有一股你死我活的架势。
或许顾临川要杀漳王,不单单是退婚那么简单,他和长公主,早就水火不容了。
栗浓折进假山中,水榭中亮有微光,不知是谁的吩咐,水榭的轻纱帐帷换成了厚毡帘,好好的水榭,弄得倒像是草原人冬天的帐篷。
她预备直接掀帘进去,却闻得里头响起顾临川的声音。
顾临川笑道:“这该是所谓绝妙好茶了吧?”
会清的声音响起来:“了不得,你也会品茶了吗?”
顾临川道:“这世上的异类只有茶,越是难喝越是金贵,这难喝的尝所未尝,想来是绝世的好茶叶。”
顾嘉树的语极具辨识度:“父亲说着难喝,却一口不剩,实际上喜欢得很吧?我就不同了……居士,可不可以别给我倒了?这样好的茶给了我,实属暴殄天物。”
栗浓听得笑了,抬手叩了叩画栋。
“来啦来啦!姐姐可慢得很!还叩得什么门!直接进来不好啦?”一阵欢快脚步声后,两片毡帘中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阿苍?”栗浓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哈,我自然知道,”顾嘉树笑道:“我在等你!”
栗浓解下斗篷:“什么你在等我,明明是我来找你们的。”
会清过来接过她的斗篷,很罕见地插了一句话:“或许该说,心有灵犀?”
栗浓笑着环视一周,才发现整间屋内只有他们四人,顾临川坐在窗下会清煎茶的火炉前,剥着一盘茭白。虽然微微笑着,但没有看自己。
她的笑忽然就有一点僵。
会清与顾嘉树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嘉树心领神会,立刻道:“居士定要等我姐姐来,才肯给人饭吃。不知是什么好菜,我要去看!”
会清故意一皱眉:“我正缺个打下手的,你就上赶来。提前告诉你,没有好饭,都是给你姐姐滋补的。小公爷,待会儿可不要翻脸。”
俩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离了水榭。
栗浓愣愣地看着他俩身影消失,四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茶炉烧柴的‘哔剥’声,和顾临川剥茭白的一点声响。
栗浓琢磨不透顾临川的脾气,她替漳王挡了一刀,若要往不好里说,破坏了顾临川的计划,顾临川心情应该不大愉快;要往另一层面想,自己鬼门关走了一遭,怎么也是拜他所赐,他是否会有些心疼愧疚?
栗浓伤口好像又抽痛起来,她捂了捂胸口,有点喘不上气。
到底还是顾临川先开口,他慢悠悠道:“过来。”
栗浓心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什么好怕的。
她于是迈开步子绕过了桌案,离顾临川越近,便越不害怕。
结果她人还没有到顾临川跟前,顾临川的手已然递了过来,手上是一节削好的茭白,白嫩嫩、脆生生,顾临川道:“新鲜的茭白,尝一尝甜不甜。”
顾临川轻轻抬了抬眼看着她,栗浓和他眼神相接,又连忙转开眼睛。她低头接过茭白,捧着咬了一口,甜是很甜的,茭白肉质细嫩,汁水充足,但略微有一点涩。
栗浓傻里傻气地笑了一笑:“甜的很。”
顾临川也笑了笑,点了点身边的脚边的小杌子,示意她坐下。
栗浓坐着仍只顾着啃,心里已然明白,这是冰释前嫌了。
“凉。不要多吃。”
栗浓啃啃啃的动作一顿,竟然即刻便不吃了。
顾临川眼睛扫过她肩头,口中道:“还有一筐苏州来的芡实。那个便不好生吃了,你懂烹饪,想怎么吃嘱咐厨房便好。”
栗浓连连点头。
顾临川见她乖巧的样子,心中想笑。
笑着笑着禁不住发苦。他是知道栗浓这次受伤之凶险的,他答应了席若泽一切由他安排,暂时不把栗浓接回家,但是也派了医者日夜守在花鼓巷。
栗浓如何有这一劫?到底还是他俩心结结了太久解不开。栗浓不想漳王死,竟宁肯去替他挡一刀也不肯来和自己交涉。
这下可好,原是为了帮她解除婚约,竟差点直接一步到位,送她见阎王。
顾临川深吸一口气,这样下去不成样子。他定定地看了栗浓一眼,开口道:“叔父上次同你道歉不是赌气,是真心的。”
栗浓舌尖上长了个小小的疮,有些痛,她一紧张就刻意把舌尖抵在牙尖上磨来磨去,带来的痛感不大不小,她的紧张便可稍微排解一些。
栗浓被说的心虚脸红,又想起自己设计顾临川的事情来,道:“我还没和您道歉呢……您……我哪有脸受您的道歉。”
顾临川别扭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没有说,原不原谅我。”
栗浓怀疑自己听错了,慢慢抬起头,嘴巴微微张着:“啊?”她立刻又反应过来,笑道:“原谅!当然原谅!我来之前便和我爹爹说过,只要叔父诚信道歉,我便……”
既往不咎……这四个字说不出口啊。
栗浓笑着含糊过去:“我,我现在道歉可还来得及吗?我也是很诚心的。”
顾临川心中止不住发笑,忽然就护犊子起来,耍点心眼怎么了!有心眼又不是坏事!
顾临川当即夸下海口:“叔父自然不怪你,其实我原本也没有想要瞒你什么,谁晓得当中出了差错。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开口问,叔父都会告诉你。”
“当真,有问必答吗?”
“当真。”
栗浓狡猾地垂下眼睛,又迟疑道:“问什么都可以?”
顾临川微微蹙眉:“你卖什么关子?”
栗浓立刻道:“漳王殿下可还好吗?”
……
顾临川脸上僵了一僵,继而微微一哂:“不晓得。倒是没有听见发丧。”
“……”好家伙,直接说漳王性命无忧不好吗?
栗浓碰了个钉子,觉得不好再多关心漳王,低头又咬了两口茭白,又忽然反应过来顾临川刚说了不要多吃。
栗浓咬了咬牙,觉得这么藏着心里话实在不是办法,索性道:“叔父还会杀漳王吗?”
顾临川拨弄着会清的茶具,闻言手下一顿,小炉中蹦出几点火星。
这问的也太直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