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主对着月使摆了摆手, 这月使惶然退下。待得殿门关上, 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走了两步到了桑洛与沈羽近前,抬手将面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沈羽惊得一声低呼, 桑洛却闭目轻叹,蹙了蹙眉:“牧卓,果真是你。”
牧卓哑声问道:“我知妹妹心思缜密,可我却不知, 你的思虑能如此深远,便是就同我说上这样几句话,就可分辨出我。”
桑洛睁开眼睛看着牧卓,但见牧卓原本清秀的面庞上挂满了胡茬, 左面之上有几道伤痕,便是眼神都比过往更加诡异突兀,不由的又叹了口气:“声音可以变化,容貌或能改变,但你说话的语气从未变过。况……”
她直视牧卓,一字一句说的顿挫铿锵:“舒绒天火之事,本就只有我轩野族人知晓,如今国中, 伏亦不说, 我不说, 便也只有你。我与沈羽一路自南疆至此, 便是有人要查探我们的底细, 也不会如此轻易的便知道我与她的身份,若非故人,绝不会来的这样快。”她说着,复又摇头:“我本以为是我轩野族中还有旁人,只是我不知晓,可……”她怆然一笑:“可我既可不死,你,为何一定要死?”
牧卓听得挑了挑眉,竟不自主的抚掌而笑:“真不愧是我最聪明的妹妹,就凭着这细枝末节的蛛丝马迹,便能猜出是我。”他说话间,目光定在沈羽身上,端详片刻,“只是我没想过,素来于国忠诚肯赴万死的沈公,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妹妹,违抗王命。想来,沈公在昆边,也经历了些苦战。”
沈羽此时还陷在这牧卓未死的震惊之中,听得牧卓此言,不由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想到,曾经骁勇智慧,深受先王宠爱的王子卓,对这万里江山的执念如此深重,竟会自甘堕落,沦于邪教。”
“哈……”牧卓仰头干笑:“如今,你我三人,都是国人眼中的亡魂鬼魅,谁又比谁执念更深?谁又比谁高贵几分?”他看看桑洛,“昔日,你问我这是何苦,我也问过你,这是何苦。如今,你可看明白了?”
桑洛满面淡然,眼光之中透出一抹清冷之色,她心中明了牧卓所言为何,却依旧不怒不悲,开口言道:“你们个个都以我为眼中钉,不过就是因为你们智计皆不如人,可我却从未想过要动你们眼中的舒余江山一分一毫,我所思所想,皆为我们轩野一族计,为舒余一国百姓计。若你们可将夺王位的心思用在这些事情上,又何须担忧一个女子?”桑洛轻叹:“牧卓,昔日,父王如何喜爱你,什么最好的东西都是先赏赐给你,可你却做出如此反叛之事,难道还要怪如今的众叛亲离?”
牧卓古怪的看着桑洛,冷哼一声:“父王?”他走到桑洛身前,低着头凝视桑洛:“你还叫他父王,他想杀你,也想杀我,难道,你受的折磨还不够?难道众叛亲离的,只我牧卓一人?没有你?”
桑洛抬头迎视牧卓,咬牙言道:“他想杀我,你又何曾有一日不想杀我?”她惨然一笑:“我受的折磨,便是梦中都如鬼魅一般缠绕不绝,可若不是你造反起事,惹出这样的大祸,我轩野皇族,又怎会沦落到要被舒余百姓看笑话?”
“笑话,”牧卓往后退了两步,张开手臂高声大呼:“如今的新王伏亦,才是舒余百姓的笑话!”他干哑撕裂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双目之中迸射着凄厉愤怒的光,“妹妹或许不知,你一直尊重又寄予厚望的伏亦王兄,在走上八步金阶之后,正做着何等荒唐的事儿吧?”他弯着嘴唇,勾出一抹诡异邪魅的笑容:“吾王,宠爱南岳狐媚女终日沉沦床榻之间,不念旧情发落蓝氏一族,不纳老臣谏不理朝政,这些,还只是九牛一毛……”
桑洛听得后背发凉,心中凄冷,却冷笑摇头:“没想到,你蛰伏于此,手脚伸的如此长,看来,皇城之中,有你之人。”她说着,沉思片刻,当下抬头,看着牧卓面上笑意,目光之中晃过一丝迷茫不解之色,却依旧开口言道:“昔日你在罚过园中服毒自尽,做不得假。据我所知,父王之后并未再去看过你。你若不死,定有人相助。而此人,定是父王信得过的人。”桑洛说着,眉头紧皱,看了看沈羽,复又看向牧卓,牧卓却在此时对着她点了点头,耸了耸肩膀。
桑洛当下恍然大悟,瞪大眼睛看着牧卓,“你方才所言伏亦之事,是他自己决断,还是你的人引诱他为之?”
牧卓却笑:“便是我的人有通天之能,他若不愿意,谁又能将吾王怎样?”他眯着眼睛看着桑洛:“可你我皆知,伏亦素来没有自己的主意,不过就因着他是嫡出长子,得了这王位。若论权谋计策,怕是,”他看了看沈羽:“怕是连沈公之万一都不如,更何况你我?”
沈羽闻言且笑,不由言道:“王子卓说的甚是,如你这般假死苟活,操控邪教,夺人性命的卧薪尝胆之举,羽,是真的做不来。若如此论,羽自愧不如。”
“我知沈公对我,深恶痛绝。”牧卓却也不恼,缓着步子走到石阶旁边,弯腰坐下,双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抬头看着沈羽:“可沈公为了我王妹,不也假死苟活,不理国事?若非如此,泽阳一族又怎会因着宗脉断绝,要让龙弩卫统领凌川入泽阳一族,娶陆昭之女,延绵泽阳一脉?”
沈羽当下一惊,步子都踉跄起来,竟往前走了两步开口言道:“你说什么?凌川要入我泽阳一族?娶……”
她话未说完,手被桑洛紧紧的捏了捏,住了口看了看桑洛,桑洛却道:“能不能入泽阳一族,是伏亦说了算。可能不能有命往皇城,泽阳一族终会落在谁手中,”她凝目看着牧卓:“想来,是你说了算吧?”
牧卓的目光之中终究划过一丝惊愕,不过这惊愕却转瞬即逝,他咂了咂嘴,吁了一口气,双手互相搓着:“没想到,你连这一点都看的这样通透,我还真是不该留着你的性命。”他歪着头眯眼看着桑洛:“妹妹,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要怪你实在太过聪明,你活着,让我害怕。”
牧卓这话说的悠闲淡然,若不是这话语之中藏着浓重的杀机,旁人看来,怕是真要以为这一对兄妹尚算和睦。可便也就是用这样悠闲的语调说出这般直接又冷血的话,才令人胆战心惊。
沈羽咬牙蹭了两步,她倒想抬手将桑洛护在身后,可她身体酸软,便是这样站着都觉得摇晃,哪里还抬得起胳膊?她却沉声言道:“你休想动她。”
牧卓撇了撇嘴,双手放在下巴上拖着自己的脑袋,竟对沈羽眨了眨眼:“沈公对妹妹的情谊,真是深厚。这也便是为何,我敬重沈公。于国,可担的起忠勇二字,于情,可当的起痴心一词。沈公放心,我既请了你们来,自然不会杀你们。”
沈羽眉心一蹙,桑洛却转而言他:“如你方才所言,想来,助你假死逃脱,你在皇城之中这内应功不可没,剔除大宛蓝氏一族的主意,怕也是他给伏亦的建言。若我猜的没错,让凌川入泽阳一族,还是这个人的主意。先除蓝氏公位,再将泽阳收入手中再不构成威胁,你才好行事。”她冷眼看着牧卓,却又淡淡一笑:“你这几步棋,下的可谓漂亮。”她说着,面容之上染上一抹浓重少见的阴沉之色,竟略带了些痛楚:“没有想到,父王疑人一生,却终究没有看清身边这最亲信之人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