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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龙吟阁”客店,赵祯和赵珏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左一右的朝向半里开外的城墙根下漫步踱去。琴老得到鸽童急讯,因恐打草惊蛇,扩大事态,也不敢通知王其金等人前来,唯有携了鸽童紧张而警惕的跟在两人后面,前后保持着二十余步的距离,准备见机行事。
赵珏和赵祯走至城墙根前,一名守城将官手按佩刀,脚踩马刺,叽叮叽叮的大步迎上前来;赵珏低声吩咐一句:“罗参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人上来!”便和赵祯径自沿着青石条砌成的台阶,盘旋登上城墙,漫步走到了西门角楼下面。
饶是琴老足智多谋,至此境地,也是一筹莫展,更不敢轻易上前,唯有携着鸽童,焦虑不安的守于城墙根下。
赵祯和赵珏并肩站于角楼檐下,举目凝望西方,依旧各不说话。此时太阳距离莽莽苍苍的西山山头尚有半杆来高,淡云半遮,光线乍长乍短,淋淋漓漓犹若铜汁般的扑散而来,直将城墙、垛口和角楼、旌旗,连同赵祯、赵珏两人一道涂抹得金黄闪亮;寒凉的晚风中,一群一群的归鸦呀呀鸣叫着盘旋着,由头顶天空飞向城外林中,更为这一时刻增添了几分苍凉悲壮的氛围。
“朕幼读曹植《七步诗》,每尝泫然泣下,暗思兄弟之间,便即一母同胞,亦不过顶多五七十年的缘分:少时唇齿相依,同沐风雨;长则东奔西走,各立家业;老来藜杖相逢,共叙旧事。以此说来,兄弟之间,本应抛却权势财产纷争,相亲相爱,祸福与共。奈何曹丕偏要做此无情之事乎?”半晌,赵祯叹了口气,娓娓言道。
赵珏闻言,倏的转头过来,双眸一眨不眨,利剑似的盯着赵祯,目光中夹杂着仇恨、悲愤、伤恸、委屈,但也微微的流露着一丝柔情。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内心感情极为复杂。
赵祯迎着赵珏的目光望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电光火石般的相互碰撞着,激荡着。他比十二年前成熟多了,也复杂多了,尤其因了那座仇恨大山的隔阂,使他再也不是那个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了!他想。
终于,赵祯忍受不了赵珏那种如刀似剑的目光,乃慢慢转过身去,继续娓娓说道:“然古来皇权之争,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胜者黄袍加身,独尊宇内,而败者则不是戮身,便是灭族,虽父子兄弟亦莫能例外。朕在读《七步诗》时,便暗下决心:他年我若幸而登基,承续大统,一定效法‘汉家长枕’、‘玄宗大被’美谈,善待亲族,善待勋戚,绝不让曹植当年的悲剧重现兄弟子侄身上!”
尽管背转了身子,赵祯仍能真切的感受到赵珏那犀利冰冷的目光:“这次出京前夜,朕再次细细品读了李贤的《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更是百感交集,彻夜不眠。今兄与朕同为赵氏子裔,更兼骨肉之情,儿时之谊,理当赞襄扶持,共图大业,以光祖宗令名,以创千古佳话;却奈何兄今竟欲同室操戈,阋墙构衅,必陷朕于不义之地而后快乎?”
“站在干岸上的人,与沉溺河中的人,想法何曾一样?《七步诗》、《黄台瓜辞》,臣王何尝不曾读过,可曹丕再狠,终究未杀曹植;而武后虽毒,不到最后关头,又何肯自残其子?”赵珏耐着性子听完赵祯所语,目视黯淡暮色,格格冷笑了两声,语气愤激的说道。
接下来,赵珏更是滔滔不绝,语速愈来愈快,既似控诉冤屈,又似声讨罪恶:
“当年太祖皇帝对待太宗皇帝,那是何等样的情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太宗皇帝有恙,太祖皇帝亲往探视侍药;太宗皇帝病重,需要灼艾疗治,太祖皇帝先在自己身上灼艾以试疼痛……
“然而太祖皇帝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匣剑帷灯,烛影斧声,宫廷溅血,朝野震动;太宗皇帝登基后,更是磨刀霍霍直指子侄兄弟:叔王德昭被逼自刎,父王德芳饮鸩而亡,最终使得太祖皇帝子孙凋零,数不存一;便是臣王,倘若当年不是赵福舍命相救,只怕亦早委身沟壑……难道太宗皇帝当年就不曾读过这两首诗吗?难道陛下如今仅凭区区两句小诗,就能使九泉之下的衔冤白骨洗雪耻恨、瞑目安卧吗?”
赵祯默然无语,唯望着西山山头苍凉的斜阳来回踱了几步,良久方道:
“太宗皇帝当年登基,不过是遵从高祖母昭宪太后‘兄终弟及’的遗命行事而已;此事早已明载史册,中外咸知,白纸黑字,语语确凿,更有昭宪太后‘金匮之盟’盟书佐证,珏哥何须再疑?至于匣剑帷灯、烛影斧声之事,不过乃小人别具用心,造播谣言,意在挑起皇权纷争罢了。珏哥天聪睿智,机变敏慧,岂可因捕风捉影流言,便欲行同室操戈之举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