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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站于“枫晩亭”下,黄衫目睹春深似海,满目映碧,耳听清流叮叮,如鸣佩环,直觉悄怆幽邃,凄神寒骨,乃急转身沿着来路返回,一路不敢停步,仿佛稍一伫足,便会连人一并被这铺天盖地波翻浪涌的春海吞没似的。
百无聊赖的回至寝宫廊下,黄衫复又素手弄袂,凭栏而立。丛丛苍郁的萝薜绿绦方从殿檐垂下,萝薜藤内光荫拂荡,斑驳不定,藤外阳光明媚,百鸟啁啾;恰正花芳柳研、红绿交加时候,栏前一带,桃树枝叶繁茂如盖,茸茸毛桃已有指头肚儿大小,极是青碧怜人,惹眼耀目。
黄衫将一绺秀发咬于口角,怅然若失的凝眸遥望着正南方向。
自“龙凤居”夜宴以来,赵珏一改往日不羁风范,天天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忙得不可开交:除练剑、参拜祖宗牌位这些每日必备的功课外,还要轮流召见厢军步兵都头、马兵都头以上的军官,拣选集结训练日期,安排运送粮草、购买马匹、打造兵械等项事宜;秘密会见各地暗中支持襄阳的大小官员,议定起兵之后周密的进军线路;在飞鸽传讯的同时,又一天一匹快马,准确掌握西山、洞庭、吴越、川西、东京和洛阳乃至党项、契丹等地的军情民政。一拨一拨的文官武将走进银安殿内,一拨一拨的文官武将又从银安殿内走出,自晨至昏络绎不绝。
赵珏每日晨昏出入寝宫,时常便和黄衫擦身而过,黄衫甚至都能清晰的听到他的呼吸微音,然而赵珏却始终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表情凝重,缄默无语。
那夜,黄衫回见赵珏,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详细向他陈明了自己前来襄阳的真实动机和几番尝试,详细向他陈明了自己一次次的心理挣扎和矛盾斗争;赵珏听完之后,双眸凝泪,遥视窗外,牙齿咬着嘴唇,久久没有说话,此后便再也没有搭理过她了。
之后,每次和赵珏觌面相逢,黄衫虽然努力保持平静面色,若无其事,但却胸中风起云涌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庆幸失落种种情感纷至沓来,此起彼伏,而那个声音则更是始终在耳畔轰然响着:
珏儿,我的冤家,从这一刻起,黄衫就是宁可自己粉骨碎身,化为齑灰,也绝不会离开你半步,更不会做任何一件有伤于你的事情了!……
“雯雯郡主驾到——”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又尖又细的喝叫。黄衫猛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醒来,急忙转头,果见雯雯郡主沿着殿廊飘飘走了过来;素君紧跟雯雯郡主身后,手中托着金丝鸟笼,方才语声自然便由白鹦鹉口内发出了。
此刻的雯雯郡主上套浅红色蜀锦比甲,下穿藕荷色百褶绸裙,腰系鹅黄色镶玉丝绦,又有翠竹绿柳映托,清风丽日照拂,当真是刘海似烟,粉面含春,仪态风流,明艳动人,乍然望去,便似刚从墙上画中走下来一般。
黄衫自然看得出来,雯雯郡主尽管眉目含笑,神情怡悦,然而嘴角却始终浮着一丝淡淡的怨愁。眼见雯雯郡主走至身边,黄衫慢慢起身,敛衽一礼,口中低低语道:“郡主早安!”
自向赵珏畅明真相,又勉强留居王府,黄衫心里,便总有一种愧见雯雯郡主的感觉;雯雯郡主一连数日不见来访,黄衫自也不敢轻易前往雯雯郡主寝宫拜面。此刻,黄衫不知雯雯郡主所来何意,唯有周周正正的行礼搭话,客气得仿若大雪之夜初次见面一般,心中只觉两人距离一下子远了千里万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