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如眉弯月斜斜的悬挂于桂树枝梢,月晕绒绒若芒,似隐似显;“揽秀亭”周侧奇石叠嶂,孤峰危立,蕉影荡翠,新竹摇荫,花叶葳蕤,芬芳馥郁;四围静寂幽邃,阒阒不闻人声,唯清流泻石,其音叮叮如乐,合节合拍,山脚池水当中,又有锦鳞游泳,凫雁戏水,“喋唼”之声虽纤细如微,却清晰可闻。
亭下,赵珏和孟姥姥、费阿公、公孙黄石四人正各凭栏围几,端正而坐,面前几上水陆杂陈,醇醪溢香,其山肴野蔬、酒品果盘,种种富丽奢华,不一而足。
赵福、素君、线娘带着数名宫女太监,或持巾栉,或捧漱盘,鸦没鹊静的侍立于二十余丈开外的石径转弯处。假山脚下,“不羁堂”前,赵四、赵六正率领一众王府侍卫,各自秉刀按剑,钉子一般的挺立笔直。
“端阳节近,军务倥偬,珏儿已有很久没能和姥姥、阿公、公孙先生这样对月小酌、促膝谈心了,”“揽秀亭”下,赵珏站起身来,手执酒壶,谦恭的将各人面前门杯斟满,然后娓娓言道,“举事时间愈迫,珏儿就心中愈是不安,深怕一个蹉跌,一点疏漏,永堕万劫不复之阿鼻地狱;届时就是幡然悔悟,欲回头做一大梁布衣,也由不得己了。珏儿原系九死一生之人,就是身化齑粉,魂作冰消,亦不足惜,就怕各位跟着受累。唉……”
“说到害怕我等跟着受累,倒也未必;说到生恐幡然悔悟,欲回头做一大梁布衣也由不得己,只怕才是真话!”
公孙黄石语毕,手抚老鼠胡子,两只三角眼于隐晦月色下一眨不眨的盯着赵珏脸色;移时,忽然诡谲一笑,继续阴阳怪气的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如此,王爷何不解散兵马,焚毁粮草,然后就象李煜、孟昶或者刘鋹当年那样,一根索子套于颈间,由人牵着前往东京请罪认罚呢?嗯,史书上是如何记载这种卑躬屈膝的投降仪式的呢?国君白衣首绖,衔璧牵羊,臣下縗绖徒跣,舆榇俟命,——只怕赵祯那厮念起同宗之情,儿时之谊,一时善心大发,或许不再追究旧责,想来王爷亦必不失公侯之位,后半生富贵风流尚可保全矣!”
费阿公听得“就象李煜、孟昶或者刘鋹当年那样,一根索子套于颈间……”时,眼前立时浮现出了当日锦官城下自己率领文武百官,在森森刀剑下白衣首绖一步一叩的乞降苟活时的情景,那潜埋内心深处的疮疤情不自禁的狠狠一疼,腮帮亦不由自主的抖动几下,不满的瞟了公孙黄石一眼,然后转头过去,满眶盈泪,片言不发。
赵珏闻得公孙黄石所言,登时满脸涨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奋袂握拳,“啪”的重重击于几上,怒目眈眈气喘咻咻的盯视着公孙黄石,切齿咬牙,嗓音喑哑而又低沉:
“公孙先生何出此言?赵珏虽非伟男子烈丈夫,却也不是贪生怕死、眷恋富贵之人。放着家仇国恨不报,反去向敌人摇尾乞怜,屈膝讨生;如此举动,即便不为天下后世耻笑,即便不为内心煎熬拷问,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拜见列祖列宗?先生此时此地,斯言斯语,莫非疑赵珏腰中三尺青锋不利,不能斩汝之首乎?”
公孙黄石见一番冷语激起赵珏怒气,自是嘿然不语,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珏儿坐,何至于此!公孙先生并无他意,不过一试珏儿心志而已。”孟姥姥右手平放几上,半握酒杯,眼皮下塌,看也不看赵珏一眼,语气极淡的说道,“珏儿报仇复国,九死不悔,其志的确可嘉,姥姥阿公深感心慰……”
贱妾陈艳娘敛衽再拜大宋皇朝襄阳王赵珏殿下:
……
赵祯独坐案后,面前摊着一张不逾方寸的素花纸笺;净室内虽未燃烛,然而透窗而过的月辉却清晰的映照出了笺上字迹。
……太阳西斜时分,赵祯唤上琴老,两人一道漫步踱至门前的柏林下面舒展腿脚,闲聊驱闷。
阳光残红刺目,耀得柏树、殿屋、青铜鼎炉的阴影黑而浓重;阵阵熏风翻越祠堂东南角处的墙壁,在院内,在林间,在身侧低吟轻旋,飒飒拂动着赵祯和琴老的袍袖衣袂,也隐隐约约的挟来了青草和麦苗馥郁的清香。
“臣闻曼卿先生倜傥不羁放浪形骸;贬官海州后,政务余暇,尝于山中登高饮酒,观舞赏乐,酒后又命人取来核桃数斛,一面身倚巨石,磕吃核仁,一面张弓引弦,将桃核随意射出;来年春天,桃花灼灼,漫山遍谷矣。——当地传为一大雅事。今陛下心系苍生黎庶,夙夜勤政不倦,庇民之德上格于天,仁恕之怀下通于地,虽尧舜汤禹再生,只怕亦犹有不及之处;然治国之道,在于循序渐进,始终如一,故陛下还当善保龙体,张弛有度,以为长远之计。依臣愚见,陛下何妨于闲暇之际或书或棋,或乐或剑,学学曼卿先生的豪放洒脱呢?”
琴老目视赵祯,抚须含笑,娓娓而言。赵祯苦笑一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