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宜春端坐几前,捧盏于手,煌煌灯烛下瞟了余东翁一眼,嬉然笑道:“多谢东翁极尽地主之谊,一番盛情款待,使我等刚刚抵达襄阳,便得以尽欢而饮,实有宾至如归感觉。在下和东翁素有交情,熟知东翁平日视粪土如金钱,潘老夫子不过数两束脩,也死乞白赖,迟迟不肯给付;今晚这场接风酒筵,虽不豪奢,却也须花去白银数十两,只怕东翁夜间睡觉时候要该心疼了吧?嘿嘿……”
余东翁叉着两腿倚坐墙角,额前汗涌如雨,心中痛如刀割,却也唯有龇着满口黄板大牙期期艾艾答道:“不敢,不敢。各位大侠义薄云天,杀……杀富济贫,威名如雷贯耳,在下早就……倾心仰慕,一直想借机亲近亲近呢!”
“是吗?”江柏春“啪”的将酒盏摔掷几上,咧嘴嘿嘿一笑,双手据案,脖颈前伸,阴阳怪气的说道,“既然如此心诚,我说老余孙子,那就麻烦再抱一坛陈酿老酒出来,我们这位黑面爆须的兄弟是吃酒的积年,惹祸的行家;今日他若吃得尽了兴,饱醉酣眠,说不定你这满屋的窗几桌椅、屏扇箱奁少时即能免去粉骨碎身之祸呢!”言毕,将倚于腿侧的长刀使劲在地上顿了两顿。
“是,是,是……”余东翁哭丧着脸,手脚并用慌不迭地爬起身来,一溜烟跑至后院门口,哑着嗓音嘶声喝道,“快,快将家酿的陈年老酒给各位大侠再搬一坛过来!”
此时的余东翁家,灯笼火把蜡烛齐燃,耀得明晃晃的如同白昼一般,而自广梁大门门下直至后院阁楼檐廊,则到处都是盛摆着的筵席和横躺竖卧的酒瓶酒坛,到处都是吆三喝五的猜拳行令和东倒西歪的幢幢人影,却是夏宜春、江柏春率着杨凌风和周志荣等百余名江湖豪杰趁了夜色潜入城来,尽聚于此,饕餮餐饮。
“干鸟嘛!”柳木大郎听得余东翁嘶喝,“嘭”的回身一拳,将背后的木板槅子砸出个偌大窟窿,喝道,“谁耐烦一坛一坛的搬酒来吃?小的们,将所有的酒瓶酒坛统统搬来,爷爷今天定要吃他个昏天黑地,不醉不归!”
余东翁吃了柳木大郎一吓,登时背倚墙角,软软的滑坐于地,满脸如饮苦药如丧考妣的表情。江柏春手把酒盏,摇摇摆摆步至余东翁面前,俯身蹲下,伸手拍了拍余东翁裸露着的秃顶脑门,嬉笑说道:
“我说老余孙子,忧愁个啥咧?一旦大军入城,烧杀抢掠起来,咱这偌大家业还不是得尽毁于兵燹?所以爷爷们吃了咱的,喝了咱的,那是在帮着咱的忙呢。打起精神来,别象死了老子娘似的;来笑一个,张开鲶鱼嘴给爷爷们笑一个侑侑酒嘛!”
“我,我……”余东翁脸哭丧得经了霜打的枯皱荷叶一般,哪里笑得出来?江柏春眉头一皱,伸手从脑后拔下一根头发,使劲捅着他的鼻孔。余东翁终于忍耐不住,“阿嚏”的打了一个喷嚏出来。
寒酸老儒潘庚生本被尊于阁楼上座,见状停箸,摇头叹道:“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虽死而不返,洁其行也。我学生逾于花甲之年,阅事多矣,今历此景,虽酒非盗泉之水,肉非嗟来之食,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噫,吾得之矣,吾得之矣:诸位此举,实乃借刀兵之势,强他人所难,而已哉,而已哉。东翁虽面上不语,却必然在心中大骂:一群匪盗,匪盗一群矣!呜呼,吾今不幸堕于此间,不能高洁其行,精白其心,唯有随波逐浪,同流合污矣!……”
柳木大郎“啪”的一拍几案,咬牙瞋目,怒声喝道:“臭酸老儒,俺哥哥们特意请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尔不知感恩戴德,反倒啰里啰嗦的掉书袋子,讥骂俺等身为匪盗,委实不知好歹,不知好歹矣!倘再之乎者也,啰嗦下去,俺大郎必用酒灌尔之鸟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