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1 / 2)

太后的六旬万寿一过,婉贞福晋便立刻领着载沣与载涛出宫回府,不肯在宫中多留。节气正渐渐转冷,三人回到醇邸时,只见外头湖面上已结了冰,婉贞福晋搭了扶秋姑姑的手,望着府门外头的湖面放忽缓了脚步,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载沣道,“载沣,如今天气也冷了,你回府着人收拾收拾,给妹妹寄些冬衣去吧。”

载沣颔首答是,他见婉贞福晋气色也比从前憔悴,便进走了两步跟上来,搀住了婉贞福晋道,“前儿几个额娘陪着老佛爷听戏,耗了不少精神,如今回来了,额娘也好好儿将养着吧,六弟和妹妹那边儿,儿子会派人照顾好,额娘尽管放心,别再耗精神了。”

婉贞福晋含笑拍了拍载沣的肩头,淡淡道,“载沣,如今多亏有你在了。”载沣听罢后只低头而笑,颇有些羞涩,他扶着婉贞福晋进了府门,后头小厮紧跑着跟上来将府门关了,他才敢略抬高了声音道,“阿玛生前所托,儿子不敢辜负。”

载沣回府后便遣李妈妈去涟漪殿再去为载潋收拾未曾带走的冬衣,因着她从前贴身伺候过载潋,他最放心不过。载沣又遣了自己跟前儿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去载洵房里收拾冬衣,打包好了一并送过来。

管家张文忠将衣裳装叠进绢布绣金丝行龙的漆木盒里,又以一把小铜锁锁了,才送到思谦堂来,载沣正掸着自己书上落的尘,他抬头见张文忠进来,挥手令他先将东西放下,随后又命人去关了门,才开口问道,“忠叔,人都找着了吗?”

载沣落座在自己的书案后,张文忠便站在他书案前头,躬着身子答话道,“王爷,太后并没杀了阿晋,许是他为太后办了事儿,太后向他承诺过什么,给了他些银子,命崔玉贵送他出宫了。就前儿个,众人都忙着给太后祝寿的时候,崔玉贵亲自领着他出宫的。”

载沣听后细细思忖了片刻,他想阿晋既是由崔玉贵亲自送出宫的,那皇嗣一事就必然与太后有关,思及此处载沣便明白,若想要为载潋证明清白,就真的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此事果真和…太后有关?”载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张文忠轻摇了摇头道,“是啊,王爷,格格是什么心性,咱府上的人怎会不明白,格格怎么会去谋害皇嗣…只可惜万岁爷不明白…咱格格的心。”

载沣听罢后长叹一口气,他望着眼前的张文忠,感觉思绪空前迷茫,若皇嗣真为太后所害,那他想为载潋洗雪冤屈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毕竟他若能找到幕后元凶,也是要去太后面前指证的,可如今的情况,岂不是要他去当面指证太后?

天下大事尚且都由太后说了算,就算是皇上也不敢忤逆她,她就是全天下最权威的人,他又该去向谁控诉天下最权威的人,来讨回公道呢?载沣在心里暗想着,也觉得讽刺得很。

载沣又想,若私下向皇上说明情况,的确可以解开皇上对载潋的心结,消除皇上对载潋的仇恨,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令本已出现了危机的两宫关系更加雪上加霜,让皇上将仇恨转移到太后的身上。载沣心中清楚得很,这样做并不能为皇上带了分毫益处,反而会令皇上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令两宫关系更为不睦,势同水火,令朝廷更加举步维艰。在朝廷与载潋中间,孰轻孰重,载沣做出了明确的抉择。

载沣垂着眼眸,他回想起载潋出宫那天的情景,气若游丝的她身后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载沣感觉心底绞痛,却也不能够还给她一份清白了。

“忠叔…”载沣忽然唤张文忠,张文忠忙应了声,载沣才继续道,“以后我们好好对潋儿,好好弥补她…这件事情,就到这儿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张文忠苦涩地点着头,又问他道,“王爷是为了皇上?”载沣连眼皮也未抬,他望着桌面上散落着的几本书道,“阿玛生前最怕皇上被太后责难掣肘,若我向皇上告发太后所为,岂非是在挑拨两宫矛盾,违逆阿玛心愿行事?”

张文忠明白后只淡淡点头,载沣便又问道,“阿晋人如今在哪儿?这个人不能再留。”张文忠回话道,“王爷,他出了宫后奴才便着人将他押回来了,现在就在府里关着。他如今是死是活,早对太后无碍了,不会有人再管他。”

载沣点了点头道,“好,等我问过了话,不必再留着他了。”张文忠点头,载沣便又问,“那个宝华殿的慧生呢,找着他人了没有?”问至此处,张文忠才缓和了情绪,向载沣淡笑回道,“回王爷,奴才知道您是不想为了咱府上的事儿,再牵连旁的无辜的人,他被赶出宫后本是流落街头,落魄潦倒的命,奴才找着他人后,命府里小厮送他去妙高峰醇贤亲王园寝旁的寺庙中去了,也好有个人为咱老王爷诵经守灵。”

载沣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总不算我醇王府对不起他。”载沣又指了指桌上的包袱,吩咐张文忠道,“辛苦忠叔,这些衣裳快给小六儿和潋儿寄了去吧,务必仔细些。”

张文忠上前一步提了漆木盒,退后两步后跪安道,“奴才这辈子都是醇王府上的人,不言辛苦,奴才告退。”随后便一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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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妈妈替载潋收拾过了冬衣后便一路顺着府内甬道回婉贞福晋房中去,路上遇见张文忠提着东西匆匆忙忙向府外走,二人只打了照面,李妈妈关怀他一路小心后便无他话。

回到婉贞福晋房中时,李妈妈见福晋正靠在卧榻上打两段络子,便忙从衣袖口袋中取了一枚荷包出来,仔仔细细交到婉贞福晋手中道,“福晋,您前儿个吩咐打磨的玉,这就给您送回来了。”

婉贞福晋面露欣喜,抬手将荷包从李妈妈手中接了过去,她将已被打磨成了两块的玉佩从荷包里取出,见雕磨工艺精致,两块新磨的玉轮廓圆润光滑,上下又都嵌好了圆孔以供穿引络子,做工实不令她失望,才满意道,“刚好你们也来替我瞧瞧,这两段络子穿上去般配否?”

李妈妈举了烛灯靠过去,扶秋也靠近了婉贞福晋几步,她二人见婉贞福晋打了两段柔顺的络子,其一段是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络子,另一段是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

李妈妈见了后不禁感叹道,“一段淡雅中又带着些娇艳,一段则是尽显英气,果真是好看极了。”婉贞福晋闻言话沉静而笑,缓缓将打好了的络子穿进玉佩的圆孔里,李妈妈眼尖,瞧见松花桃红色的络子上有根未剪断的线头,便忙递了剪刀给福晋,扶秋在一旁看着便发愁道,“福晋打的络子自然好看,只是福晋如今精神没从前足了,眼神也没从前好了,何苦还做这耗费精神的事儿呢,不如打发了下头人来做,福晋等着便是了。”

婉贞福晋亲自剪断了线头,继续穿手中的玉佩,淡淡笑道,“这玉我带了一辈子,我自知是带不了多久了,将来交给我的儿女,我自该亲力亲为,再为他们多尽些心力。”

扶秋听罢后立时跪倒在地,啜泣道,“福晋您如何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少爷格格们还需要您庇佑,三格格和七爷还年轻,都离不开您……”婉贞福晋去扶了扶秋起来,笑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你不用替我伤心,我这辈子也算是富贵平安,儿女双全,没什么遗憾了。”

李妈妈搀扶了扶秋,扶她坐在福晋身前的一张圆凳上,而后心事沉重地开口问婉贞福晋道,“福晋,恕奴才多嘴,您这两块玉,将来如何分给少爷格格们呢?”

婉贞福晋此时才穿完了络子,她将两块玉佩平铺在自己的手掌心中细细观摩,目光柔和地笑道,“我私自为这块起了名字,叫它双生玉,我想将它留给我的一双儿女,留给我的载湉,还有我的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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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喜庆氛围尚未完全褪去,载湉却早已无心于听戏与祝寿等活动,一心全在北洋水师与前方的战事上。此时战局紧张,太后并不多言,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推载湉一人去全权决断。

太后的万寿节一过,才到十一月末尾,继大连陷落后,日军又向旅顺发起了总攻,因先前皇上誓要保住旅顺,李鸿章便下令在旅顺口设防狙击登陆的日军,日军接连击溃连顺与徐邦道等部,旅顺也在日军发起总攻后的第二天就陷落在日军之手,更为罄竹难书的是,日军在攻破旅顺后进行了四天的烧杀抢掠,死伤百姓共计两万余人。

此时朝中多为与日求和的声音,众军机大臣于养心殿东暖阁内将前方情形报与载湉听时,载湉已是满面是泪,几度哽咽,声不能发,又有军机向载湉分析前方形势道,“皇上,旅顺陷落,日军便在渤海湾获得重要的根据地,自此北洋门户洞开,纵然北洋舰队此时深藏于威海卫内,也是极为危险。”

载湉听罢后,努力平复下心中悲痛与愤怒后才道,“我大清将士节节败退,堂堂北洋亦不能保家护国,将黎民百姓拱手让于敌人刀斧枪炮之下,实在是朕愧对天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载湉声音越发哽咽,话至一半后几乎无法发声,几度势若昏厥。

恭亲王见眼前年轻的皇帝已被前方接二连三的噩耗折磨得憔悴不堪,心中心疼难受不已,唯有跪下磕头道,“万岁爷珍重圣躬!…”之后便也只剩下哽咽与失言。

军机又问,“皇上,如今朝上多有求和声音,微臣等揣测皇太后圣心亦当如此,如今情况…我大清可要求和?”

载湉用力支撑住身体,道,“没到最后一刻,我堂堂大国绝不委屈求和,传令给李鸿章,命他督促北洋将士在威海卫架设炮台,随时做好应战准备……”

众军机退后,便有王商捧着滋补的红枣白粥进来,他悄声问载湉道,“万岁爷,瑾贵人为您做的红枣白粥,瑾主子担心您圣躬,可惜如今禁足,不能来看望您,您就算顾及瑾主子心意,多少用一口吧?”

载湉却忙于起身去看地图,只道,“你放那儿吧!”随后大步流星向外走,他仍旧咳声不止,却根本无暇去碰王商手里的红枣白粥。

王商不敢再惹了圣怒,只得将手中的粥放在了案上,默默退了出来,他将话转达给仍在养心殿外等候的永和宫小太监马德清,便匆匆回了。

马德清是瑾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本想着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令皇上想起瑾贵人的好来,想起前次瑾贵人只是被珍贵人牵连,并不是有意犯错,卖官鬻爵,能解了她的禁足,谁知这样的方法却根本没能奏效。

马德清回到永和宫时,见瑾贵人满心期待地在宫中等待回信儿,他却不忍心说实话,瑾贵人几番追问之下他才如实道,“主子,如今外头正乱,您也就安心在宫里养着吧…王商谙达和奴才说,万岁爷根本没理会咱这茬儿,那红枣白粥,更是连碰都没碰……”

瑾贵人听罢后立时如同石化,她脚下不稳连连退了两步,目光涣散着忽问了一句,“那珍哥儿呢?”马德清连连叹气摇头,道,“主子,珍贵人被皇上移去燕禧堂起居了,这会儿有万岁爷守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您多顾及顾及自个儿吧…”

瑾贵人的目光仍旧涣散,眼泪不断从眼底溢出,她忽蹙起眉来冷笑了几声,“是啊,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她有皇上的宠爱,她什么也不怕…反倒是我,小心翼翼未曾犯错,却遭她牵连被贬,好不容易熬至妃位,如今却又被贬为小小贵人,被禁足在宫中,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如今皇上怕是都要忘了我这个人……”

润冬听罢了瑾贵人的话,忙也上前来安慰道,“主儿,您别胡思乱想,只要珍主儿还在外头,就总有人为您说话的…珍主子是您的亲妹妹啊……”

瑾贵人却一把推开润冬,哭诉道,“她得宠这些时日来,何曾替我说过什么?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我不争不抢,全心全意替她考虑,纵然是她的姐姐,却也只是她的附属品罢了!…如今她犯错,我被牵连禁足,无人问津,她却在燕禧堂养伤,有皇上关心照顾,哪里还会想得起我?我的妹妹…果真是我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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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虽越来越冷,可天津临海,气候总不算干燥,不似京城中的冬天,凛冽的寒风正如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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