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此时才发现,原来引路的小宫女,就是今日她来太后宫里时,因眉眼标致令她印象颇为深刻的那个。
静心与瑛隐都去北三所帮自己给珍妃送点心与衣物了,载潋自然不能如实说,便笑道,“府里的丫头们也爱偷懒儿,今儿叫她们歇下了。”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半刻也不敢耽误地领着载潋往偏殿里去。
小宫女替载潋掀了偏殿的门帘,偏殿内平时无人起居,里头冷得很,小宫女连忙为载潋点燃上炭盆,又领着她走到里间的贵妃榻旁,颔首回话道,“三格格,太后午睡下了,您若是累了,便也在这儿靠着歇会儿吧,奴才守着您。”
载潋坐到贵妃榻上,身上的疲乏感瞬时将她淹没,她疲倦地捶了捶自己的肩背,那个小宫女见状,忙上前来替载潋捶背。
载潋此刻才认真地去看她的脸,只见她双眉细如柳叶,双眸微微上挑,生了一幅楚楚动人的容貌。
载潋发觉她双眼泛红,像是刚刚哭过,便抚开她的手,示意不必再为自己捶肩,她坐在榻上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宫女迟疑了片刻,随后立刻跪倒在载潋面前,叩头道,“奴才叫灵儿,是新拨来太后宫里的宫女。”
载潋扶她站起来,见窗外无人,才又问她道,“你多大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灵儿一听此话却立时痛哭流涕起来,哭得周身颤抖,又跪倒在载潋面前,叩头道,“奴才今年十六了,奴才…奴才…奴才不敢说。”
载潋心里更生了疑,又在她身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竟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载潋宽慰她道,“你和我说,若你实在是委屈,我想办法尽力帮你。”
灵儿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去望着载潋,泪水淌了满面,她跪着向载潋靠近了一步,又叩头道,“奴才新入宫不久,一直听闻三格格经常心疼咱奴才们,今日才找机会来伺候三格格…奴才实在是委屈,希望三格格能替奴才做主!”
载潋将她拉起来,向她笑道,“你既然都特地来找我了,就别浪费这个机会了,你说吧,我听着。”
灵儿站起身来,抽泣着擦干了脸上的泪,载潋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道,“别再跪了。”灵儿才开口道出原委来,“奴才那日奉太后懿旨,去弘德殿给大阿哥送膳,结果那殿里只有大阿哥一人…他看见奴才就动了邪念…”
说至此处,灵儿又止不住地哭起来,载潋听到此处已知道了大概,她不禁为这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子而痛心,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来替她擦了擦泪。
灵儿忍着痛继续道,“那大阿哥就欺辱了奴才,奴才挣脱不开,唯有任他欺负,事后奴才本想找处清净的地方自尽,但转念又想,不能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成全了他,奴才希望三格格能替我做主!”
载潋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正想要收集溥儁的劣迹,凑够足够多的证据后去向太后揭发,灵儿的出现,正合她的心意。
载潋压低声音问她,“你有证据没有?”灵儿连连点头,道,“那大阿哥做了亏心事,十分慌乱,他穿衣的时候错穿了奴才的一件背心,而他的那件在奴才这儿。”
载潋点了点头,又问她道,“除了他那件衣服,你的那件他还穿在身上吗?”
灵儿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道,“奴才今日早上去给他送膳时,见他还穿着,衣摆处露了个边,他还威胁奴才,若不肯从他,他就要穿着那件衣服日日招摇,让奴才彻底无颜见人。”
灵儿又委屈地哭起来,载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宽慰她道,“别怕,早晚让他知道,无颜见人的人是他。他既穿着,我们就有办法。”
灵儿千恩万谢地向载潋谢恩,载潋却不忘叮嘱她道,“我帮你申这个冤,但你要记得,他是太后亲自扶立的大阿哥,此事你要为我保密,我向太后揭露此事前,你万万不可露了半点风声。”
灵儿答应下了,载潋才靠倒在卧榻上,她听着炭盆内的炭火燃烧的声音,渐渐起了睡意。
她自病后,精神一日渐比一日要差,经常感觉身上累得很。灵儿守在载潋身边,她将炭盆移到距离载潋近些的地方,又要去抱被子来给载潋盖上。
载潋却拦下她道,“不用了,睡得沉了,等会儿该醒不过来了。”灵儿退回到原处来,载潋又吩咐她,“你别站着了,也去一旁坐吧。下午皇上是不是还要来给太后请安呢,记得皇上来前就叫醒我。”
载潋的睡意越来越浓,她在坠入睡意前,仍旧不放心地叮嘱灵儿道,“若皇上来了,一定叫醒我…”
灵儿点头应下,载潋伴着炭火熊熊燃烧的声音,渐渐睡去…
而载湉此时在涵元殿内也已经听说了义和团拳民闹事的事情,更知道了他们杀洋人、烧教堂,太后却纵容不管,任由局势一日比一日恶化。
载湉此时心急如焚,他根本顾不上自己已是囚徒的事实,也不顾自己如今根本无权再参与朝政,他必须要去面见太后,他下定了决心,必须要阻止太后再利用拳民的血肉之躯,必须要平息这场乱局。
载湉想要问问身边人是否有关于义和团的消息,可如今他无法与外臣接触,守在他身边的唯有一些太监,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何事。
载湉如今已不能行动自由,只有到了时辰,瀛台外的侍卫们才在湖面上搭起一座浮桥,让他走过浮桥来,去向太后请安。
他从未像今日一样期盼见到太后,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心与忧愁,他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后自私地不顾百姓死活…
至到未时,太后午睡要起了,侍卫们才将浮桥搭上,载湉一路狂奔地往仪鸾殿而去,他想尽快见到太后。
而当他来到仪鸾殿时,天空中却飘起细碎的雪花,不久后就落满了宫苑,李莲英迎载湉进去,却窘迫地笑道,“万岁爷,劳您多等会儿,今儿阴天下雪了,太后还没起呢。”
载湉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唯有等待。
载湉站在偏殿门外的屋檐下,他独自一人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望着宫墙内的漫天飞雪,思绪竟全部涌向了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儿,他还记得她最喜欢雪。
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心口抽痛,他还记得她所有细碎的喜好和偏爱,可如今她已经是站到自己对立面上的人了,她是可耻的告密者,是她背叛了自己。
何荣儿此时从太后宫里走出来,她搓着双手,向手心里哈了口气,她小跑着向载湉跑来,行了礼后便道,“万岁爷,太后还没起,委屈您先在偏殿歇会儿吧。”
载湉也感觉到冷了,便点了点头,随着何荣儿一同进了身后的偏殿。
何荣儿并不知今日载潋休息在了偏殿,因为平时偏殿总是无人起居的。她引着载湉走了几步,掀了几道珠帘,却忽见灵儿坐在里头,此时已打起了瞌睡,而卧榻上还躺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才看出来,原来是载潋在这里睡着了。
何荣儿忙转身拦下皇上,道,“万岁爷,奴才领您往别处去休息吧,三格格今儿来陪太后了,在这儿睡着了。”
载湉的心瞬间一热,可紧随而来的又是心痛与悲伤。他站在原地愣了愣,随后只冷冷对何荣儿道,“你退下吧。”
何荣儿满心狐疑地退了出去,载湉却望着载潋蜷缩在卧榻上的身影,久久挪不开步子。
殿内极为安静,他只能听见暖阁里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他缓缓向内走去,他的脚步声吵醒了半睡半醒的灵儿,灵儿抬头见是皇上进来了,忙跪倒请罪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恕罪,奴才失仪了!”
灵儿忙转过身去要叫醒载潋,她仍旧跪在地上,挪到载潋身边,晃了晃她的肩,连连道,“三格格,三格格,醒醒…”
载湉见状,立时拦下她,他压低了声音,只怕吵醒了她,对灵儿道,“别叫醒她了,让她再睡会儿吧。”
“是…”灵儿迟疑地转过身来,却仍觉得不安,便向载湉道,“万岁爷,可三格格吩咐了奴才,说要在您来仪鸾殿前叫醒她。”
载湉抬起眼眸去瞧了瞧载潋,见她身上连被子也未盖,就在寒冷的偏殿里睡着了,而且殿外还下起了雪。载湉还是示意她不必叫醒载潋,灵儿又道,“万岁爷,三格格好像十分在意的样子,吩咐了奴才好几次,说若是皇上来了,一定要叫醒她。”
载湉的心不禁震动,他不知道载潋为何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可他还是不忍心叫醒载潋,他听说载潋病了。
载湉没有理会灵儿的话,而是吩咐她道,“太后还没起呢,让她再歇会儿吧,她睡着了,你怎么也不给她盖上被子?外头现在这么冷。”
灵儿跪在地上低声回话,道,“万岁爷,三格格说睡得沉了就该醒不过来了,叫奴才别给她盖被子。”
载湉却蹙着眉摇了摇头,他在心里责怪载潋还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天气冷了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转了头,竟亲自去抱了一条绸被来,他将绸被放在灵儿面前的桌上,随后转过身去冷冷道,“去给她盖上吧,她醒了,什么都不必说。”
载湉独自站到了殿外,他望着漫天的飞雪,想到载潋,心如刀割。李莲英此时从太后殿中掀了帘子出来,他迎着载湉笑道,“万岁爷,太后醒了,您请吧。”
载湉迫不及待地进到太后宫里,行过礼后便开口问太后道,“亲爸爸,您已经知道了吗?山东有义和团拳民闹事,杀洋人,烧教堂,如今已要蔓延至京津。亲爸爸,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不能再放纵拳民闹事了!若是激怒了洋人,再生战乱,实在是社稷之难!”
太后才刚睡醒,刚毅和载漪等人也才进到殿内来,他二人都轻视皇上,认为皇上是听信小人之言的昏庸之主。
太后根本不愿意和皇上讨论这个问题,她之所以利用义和团向洋人泄愤,都是因为皇上的缘故。若洋人不从中阻拦,她能顺利废立皇上,她也不会这样痛恨洋人。
“皇上怕什么,洋人欺人太甚,老百姓是义愤填膺,愿意闹就让他们去闹,我们还要拦着不成?更何况事情还没到不可控的地步。”太后漫不经心地敷衍着皇上。
载湉却根本不肯作罢,他又上前了一步道,“亲爸爸,儿臣不是怕!儿臣正是不愿看着百姓白白送命!义和团乃是乱民,亲爸爸岂能以乱民逞一时之快,怎能令他们以血肉相搏,怎能将民命视为儿戏呢!”
“胡说!”太后恶狠狠地瞪向载湉,她狠狠拍响手底下的茶几,茶杯震荡,杯盖翻倒,“我何时以民命为儿戏了,你不要担心过甚!你有病未愈,请过安就别耽搁了,回瀛台去好好休养吧。”
“亲爸爸!儿臣无病,您心中是最清楚的!”面对着国家的危局,载湉再也不愿忍让,豁出来对太后道,“亲爸爸,义和团仇视洋人,滥杀传教士,一旦将洋人激怒,战乱再所难免,以如今积弱积衰之气,断不能胜强…”
“皇上是畏惧敌人了?!”载漪毫不客气地质问载湉,载湉却不理会他,也不愿与他计较。载湉知道载漪即将成为“太上皇”,身边也已经网罗了许多追随者与心腹,他满心满愿都希望自己快点给他的儿子溥儁让出皇位,自然不会有半分好的态度。
载潋此时才从睡梦中醒来,她见身上已盖上了被子,不禁问灵儿道,“什么时辰了,你为我盖的被子?”
灵儿结结巴巴地回话道,“三格格,已是未时了,嗯…是啊,外头下雪了三格格,殿里实在太冷了,奴才怕您冻着,便给您盖了被子。”
载潋听到已是未时,想到皇上或许已经请完了安,就要走了,她猛地从卧榻上翻身坐起,穿上鞋后便向外飞奔。
载潋冲出殿门,只见殿外早已是一片雪白,可她无心欣赏,唯有飞奔着向太后的暖阁跑去。
载潋刚要掀帘进入暖阁,却正撞上从门内掀帘要离开的皇上。载潋怔怔地望着皇上的眼睛,她此时无比希望,自己的双眼可以倾诉思念。
他二人相视无言,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漫天飞雪肆意飞舞。
载湉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挪动了步子,阔步向殿外走去,一句话也没有对载潋说。而载潋此刻也不再急着去见太后了,她想见的人已经要离开了,她唯有放开了步子去追。
他二人在长街的雪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载湉停在了前头,却仍旧没有回头,他难以安心地问载潋道,“你知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洋人们什么态度?”
载潋听到皇上此话,不禁声泪俱下,果然皇上纵然身陷囹圄,还在牵挂着臣民社稷,他果然从来都没有变过。
载潋如实向皇上道,“皇上,奴才知道,英国公使夫人说,希望朝廷能尽快剿灭乱民,以防大乱。”
载湉点了点头,他背对载潋说道,“纵然你如今心向太后,但朕有一事求你,希望你能为朕办到。你若再见到各国公使,就告诉他们,朕会努力阻止乱民,不会让天下大乱。也希望他们,不要伤害朕的臣民。”
载潋用力地点头,她的泪落了满面,又在脸上风干了,冻得她脸颊生疼。载潋开口时嘴边便有白雾,“皇上放心,奴才一定去办。”
载湉点了点头,仍旧背对着载潋,他迈开步子即将离开,载潋却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的思念,她放开了脚步,飞奔到载湉的身后。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去紧紧环抱住了载湉,她将头贴靠在他背后,她的泪将他的衣裳打湿了。
她一点一点收紧自己的臂膀,她感觉到皇上的手也覆上了自己的手,让她冰凉的指尖感到了温热。
“皇上,我…我…”载潋想说的话有千千万万,而此刻却都不重要了,她努力止住哭泣,抱着皇上道,“皇上,天气冷了,记得添衣。”
载湉的心也跟着抽痛,他也想要回到从前,可每当他想到,是载潋的告密致使维新志士人头落地,致使珍妃遭受囚禁与折磨,他都无法原谅她。
是她自己做出的背叛,载湉不想再心软,他抚开了载潋的手,最终也没有看她,他大步离开了。
他走前只对载潋道,“回去吧,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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