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友惊魂未定,许久才从余悸中恢复,刚想起与公子括见礼。
“公子,别来无恙!”
“见过大宗伯,副使方大夫。”公子括抱拳拱手,面带苦笑,与使团成员寒暄起来。只是对于镐京城之事,片言不语,显然是不愿提及。
说话间,鲁军已然肃清战场,便有副将来报。
公子括连连致歉:“大宗伯稍侯片刻,我处理罢军务,再来叙话。”
王子友摆了摆手:“不妨,军务要紧!”
公子括闻言称谢,便转头命副将报来。
副将向众人行罢军礼,对其主帅禀道:“末将已派人侦查此地,方圆数里,再无大野贼踪迹。请主帅示下,是否追击溃兵?”
公子括闻言大喜,又命道:“贼胆已溃,不必穷追。大军便在原地驻扎,命各旅帅率部轮流警戒,确保大周使团安全。还有,明日三更造饭,我等护送使团入鲁都曲阜,切不可误了时辰。”
“唯!唯!”那副将得了将令,奉命而去。
方兴起初见这枝鲁军军容肃整,已是眼前一亮。现又见公子括领兵得法,颇得军心,俨然一副大将模样,并不在南仲之下,甚至有几分师寰用兵时的风范,心下更平添几分好感。鲁国得将如此,足以与齐国抗衡,平定方才那些大野泽的流寇更是不在话下。
只可惜,天子遇事不明,兼之鲁侯敖暗弱,故而才有了镐京城明堂上,鲁国废长立幼之闹剧。
一旁,伯阳扯着方兴衣襟,小声嘟囔道:“副使,我观这长公子括,分明更像是国君模样。伯阳想不通,莫非那鲁少子戏多生了几个脑袋、几条臂膀,竟将嫡兄给比了下去?”
方兴深以为然,莞尔欲笑,却还是赶忙紧捂住其口,作色道:“既想不通,便休要多想。此乃鲁境,圣贤周公之封地采邑,你再乱发嘀咕,小心大宗伯将你拔了舌去,驱逐出境,看你如何去见太史父亲?”
伯阳吐了吐舌头,倒再不言语,只是摇头。
方兴努着嘴,转头一瞥身旁的王子友,伯阳的无忌童言,王子友想必能听见七八分,可这位大宗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想必也已默许几分。
待鲁公子括安排罢军务,这才忙向王子友等人赔礼,口中连称“失敬”。
“公子言重,速速入帐内叙话。”王子友忙命手下掌起火烛,将鲁公子括迎入大帐。又见一旁的鲁国大行人,便有意邀请他一同议事。
可那大行人正要迈步,却瞥见身旁鲁公子括面带不悦,怒目圆瞪,吓得踟蹰不前,直躲众人的目光。
方兴见状大奇,知其二人或有龃龉,虽已猜出几分,但自知此行要多加谨慎,且不可干预鲁国内政,只是装作视而不见,领着伯阳,寻了座位坐下。
那大行人迟疑半晌,总算下了好大决心,终是找个借口,辞别王子友和鲁公子括,灰溜溜地回营帐而去。
王子友不动声色,只是唤巴明到帐外守备,又将其他随从支开,仅留方兴和伯阳在帐内相陪。鲁公子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难掩忧色,在宾位坐定,垂首不语。
“多谢公子深夜援军,”王子友举起铜爵,内盛甘泉,敬鲁公子括道,“若再迟来片刻,唉,这后果不敢多想也。”
公子括道:“大宗伯不必言谢,说起来,这大野贼深夜至此,与我还有些干连。”
王子友奇道:“何等干连?”
公子括道:“数日来,我率鲁国下军在全境内巡查,本意欲在泰山剿除贼患,却不料今春雨季充盈,济水竟决了口,大野泽因而泛滥,竟将数千顷良田湮没,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天灾之后便是人祸,大野泽周边的郊野村夫断了嚼用,没抵住贼人煽动,竟落草为寇,劫掠起邻家别邑,为祸不小。”
方兴这才恍然大悟,便道:“怪不得我观那大野贼寇,大多衣冠不整,面有菜色,阵容不整,手中兵刃多是农具。”
公子括叹了口气,又道:“若非寻不得活路,这些贼寇皆是我鲁国良民,知礼守节之邦,又如何会造起反来?可我率军平乱之时,这些贼寇与平民无益,窝藏于郊野草舍之中,亦寇亦民,亦兵亦匪,好生难缠。”
说到这,公子括悲悯不已,只顾顿足捶胸。
方兴知其动了情,颇有不忍,这才得知鲁公子括只是领兵荡寇至此,并非专程从鲁都曲阜开拔前来,想必方鲁国大行人的揣测多有误导之嫌。只是不知,公子括本该在东宫中锦衣玉食,如何又领兵在外,过这种尘土飞扬的苦日子?再者说,天子使团已到鲁境,此时鲁都曲阜之内,鲁侯敖应当领着诸子、众卿大夫一道准备迎接,公子括身为长公子,为何反倒不在都城?
想到此节,方兴对鲁国局势又多了几分判断,其政权之割裂,军权之争夺,远比想象中要复杂许多。
王子友又劝慰了鲁公子括几句,公子括含糊其辞,凡问及敏感处,皆避而不答。
时夜已深,众人皆疲乏困顿,眼看三更要到,公子括便告辞回营,王子友和方兴相送出帐外,便胡乱又歇息了片刻,等待天明。
次日一早,公子括早已整饬完毕兵马,埋锅拔营,分兵二处,命副将继续南下追寻大野贼踪迹,自己则亲自领兵三千,护送大周使团东行,往鲁都曲阜而去。
一路上,公子括心事重重,王子友也神色凝重,方兴也无心观望路途风光,唯有伯阳,兴奋地东张西望,连连叹这东鲁山灵水秀,与黄沙漫天的关中平原大有不同。
不觉间,距离鲁都曲阜不到六、七里路,已然可见井田阡陌,公子括突然命大军暂歇,驱车调头,竟来辞别王子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