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王殿下素来军纪严明,最恨逃兵,眼见这诸夏虎狮降兵,四百余人跪地匍匐爬向自己,哀求之嚎,荡于四野。未生半分悲悯之情,反倒万分恼怒。一声令下,副将军洪霸,彭武,率领北缙精骑,四蹄踏开,向一地臣服的降兵冲碾过去…”
这雨一直没停,孔学士可算找到机会,局促狭窄的行馆正堂中,苏伊桐,奶娘,沉花,连柴侍卫都无处可避,只得聚在一起听着他滔滔不绝讲说。不过呢,今日的孔学一改往日絮絮念的风格,时这段话,讲的是声色并茂,紧张压抑的情节呼之欲出,像极了一位说书先生。
“然…然后呢…”
苏伊桐正听到关键时刻,见他停顿下来,心中一紧,不禁眨着不安的眼睛,追问道。
孔学士站起身,望着窗外暗沉的天际,轻叹道:
“铁蹄踏过之处,横尸遍野,血可漂橹啊…翌王在落鹰谷斩杀四百虎狮降兵,无一幸免,北缙军心振奋,也让诸夏蛰伏数年,再不敢犯。”
“血可漂橹…血可漂橹…”
苏伊桐喃喃语着…
血跟河一样流淌着,漂着浮木?
是这个意思吧…脑中联想的画面令人后背泛凉,毛骨悚然。苏伊桐不禁大口吸着气,却依然止不住浑身的颤抖。奶娘忙去握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公主啊,没事吧。”
怎…怎么可能没事…我这个收件人…是人还是魔鬼啊…不是说他也就20多岁吗,这古代的君王,二十多岁就不干别的吗,整天杀人,暴虐无道…我这是什么命哪,竟然还要颠簸着赶路…赶去嫁给他…
苏伊桐回过头,直迎上他那对深邃的目光。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满面凄然的望着她,那无助的目光里隐着千言万语,百转千回。可他似乎没什么反应,淡然回身,望向窗外的雨。
孔学士终于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已经沉重得令人窒息,全归功于自己刚才绘声绘色的演讲,赶忙打圆场的劝道:
“公主莫要惊慌啊,老臣所言只是耳闻,而非目睹,这翌王殿下,能受北缙百官敬仰,万民拥戴,想必绝不是残暴不仁之人哪。两国相争,损伤在所难免,公主此去北缙,正是我南舍与北缙相好的开始。公主今后成为翌王殿下的侧妃,定可以福泽我南舍子民免受战乱之苦啊。”
看着面前这个有点神经质的老知识分子,像供奉菩萨一样朝着自己抱拳作揖的样子,苏伊桐也是无奈了。
“等…等等,皇妃就皇妃吧,怎么还是个侧妃”?她回过神,困惑道。
“这…”
孔学士面露惊讶,似乎她问的这个问题极其幼稚,不值一提。
“公主啊…这…两国之交,强者为尊,弱者为臣,我南舍国力尚浅,公主能陈成为侧妃,已经是得到上天的庇佑了…”
“行吧,您别说了。”
苏伊桐长吁一声,会意的点着头。
“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她朝沉花挤眉弄眼,示意她找些话题。
“孔老师…嗯…”沉花转了转眼珠,
“您可知道关于灵隐宫的事啊?”
苏伊桐都要气乐了,沉花真是优秀,话题从血腥的杀戮又转到了诡异的失踪。众人才刚缓和的面容,又立刻紧绷起来。
“这灵隐宫啊,”孔学士在行馆正堂仅有的一片狭小空地上来回踱着步,神色很是凝重,
“老夫只听闻,这灵隐宫乃是一秘教,地处在南舍的深山之中,传承百年,根基甚深,至于…至于…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没亲眼见过。”“那…这灵隐宫真的会抓人去…喂了冤孽吗?”
沉花不依不饶。
孔学士面露难色,沉叹一声,
“这…掳人喂冤孽的说法…只是民间谬传,不可尽信哪。但天水郡和周边郡县确有数十人下落不明,官府苦寻多日,一无所获,甚是蹊跷哪。我们几日内便将路过秀山郡,老夫听闻秀山郡近月来,接连有妙龄女子离奇失踪,郡守大人派重兵查巡,一点线索也没有。这就令灵隐宫掳人的传言愈加之重啊。”
“真是愚不可及,官府无能,破不了案,就造此等谬言霍乱民心。”
沉默寡言的他,竟突然抛出这么一句冷语,众人一阵惊讶。
“对,柴侍卫说的对啊。”苏伊桐忙应和,
“我也觉得这灵隐宫就算真的存在,也不至于天天抓人喂冤孽,大家别自己吓唬自己。”
“公主哪,这秀山郡已近,公主要谨慎哪。”
孔学士应该是被自己吓到了,忧心忡忡的看着苏伊桐。
“嗯嗯…放心吧,咱们有柴侍卫嘛。”
苏伊桐满脸不屑,一边说一边向他递了个得意的眼神。他瞟上她一眼,原本不愠的脸现出一抹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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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宫大殿
玉床上,暮寻正神色专注的运着气,真气源源不断由掌心输送进身前奄奄一息的壮汉体内。夏血鸢漠然静等在玉床旁,目光直盯在壮汉胸口破烂的衣衫,裸露出的一团刺纹,那是狰狞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神色很是复杂。
忽然,壮汉拧着眉宇,痛苦的重咳几下,紧接着“哇”的一口鲜血,喷溅出来,咣当一下栽倒在玉床上。暮寻随即收了内力,纵下玉床。
见那壮汉虽面无血色,但呼吸尚算均匀,暮寻用手搭上他的气脉,不禁惊喜道:
“这诸夏虎狮兵果然精壮,经脉俱损,续些真气竟能如此见效。想来护法定能有所妙用。”
夏血鸢面露喜色,点着头,刚想转身,如玉般白皙的手腕,霎时间被那壮汉死死擒住。
“姑…姑娘…救命之恩…大恩大德…”他用尽力气,艰难的吐着感恩之词。
夏血鸢怔了怔,冷若冰霜的脸似掠过一分异样。暮寻闪动双指迅猛的封住了壮汉的穴道,那沾满血污的糙手,一瞬坠了下去。
夏血鸢盯着染血的手腕,一瞬间的失魂后,冷冷的说道,“准备吧。”
暮寻一声令下,两名黑衣人,抽过身后的铁索,“咔嚓”几声脆响,那大汉的手脚被牢牢的扣锁于玉床边沿的凹槽中。
笼罩在昏暗暮色下的山谷,雾气蔼蔼,潮湿的空气里透着点点湿凉,树影斑驳,有如鬼魅,隐隐约约夹杂着蛇穿梭于丛草中的窸窣声。暮寻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寻夏血鸢孤独的倩影。忙轻步近前,“护法…”他欲言又止,只见她眉眼低垂,素冷如玉的脸上难掩凄惶之色,
“护法可是为这诸夏兵的出现而忧心。”他关切道。她点点头,秀眉紧蹙。
文训,如今的局面可在你意料之中。
南舍,北缙,如今连诸夏也有所动作…想到心爱的男子正孤身奋战,夏血鸢心中一阵紧张。
“护法不必担心,少宫主武功盖世,又心怀经天纬地之才,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就算…就算节外生枝,依他的能力也定能化解。”
暮寻的话,令她的愁容些许舒展,淡淡的点着头。透过枝叶,幽蓝的天幕里,疏疏落落几点夜星,忽明忽暗。
一阵风袭来,带着寒意,吹的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
往事如蝶,翩飞入眼。
那一年,柴文训十七岁,百年之毒已寄生在他骨血中,整整十年。每隔三月,毒发之时,如百蛊蚀心一般,痛不欲生,即使夏嵩渊用寒功助他护住心脉,这毒仍日渐阴邪,毒发带来的痛苦一次比一次猛烈。
这毒就如同他皮下之血,生生不息,与他同生共存,亦或是,这百年之毒本就是活的,集灵隐宫百年传承,万千灵根的怨魄为一魂,借人的肉身潜心修行。每每毒发过后,柴文训的肉身便愈发强大,功力也会倍增,而这毒更随他的体魄日益强大。
但他终究肉骨凡胎,整整十年的煎熬,终于在那一年承受不住,心脉俱断,五脏皆损,就连夏嵩渊也再束手无策。
那一年夏血鸢已经十四岁,终日守在床榻边不肯离去,泪早已流干,心却有不甘。她痴痴的搭着他的气脉,不愿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
夏血鸢发现柴文训的脉象似有似无,微弱的像风中的一线蛛丝,而那百年之毒也十分的虚弱,但它就像舍不得这共存多年的傀儡之身,在经脉中纠缠不休,垂死挣扎。
忽然,夏血鸢心念一转,
既然这毒能振其皮肉,令人强大,也可食其骨血,令人痛不欲生,肉身与这毒相生相克又同生同死,那么若寻不到方法救文训,救毒是否可行?
夏血鸢心头涌起一股热流,又瞬间化为眼中的坚决。她不能让他死,她不能失去他。
抽出柴文训肋下的龙鳞宝刃,那是他来时,身上带着的唯一的物件。龙鳞宝刃,乃上古神器,刀刃上封着万年煞气,与这百年之毒的阴邪,如出一辙。
夏血鸢咬着下唇,颤抖着手腕将龙鳞举起,冷刃如霜,对准了爱人的胸膛。泪眼模糊中,寒光一闪,准确的刺入柴文训的脉门,热血霎时间汨汨而流。那一瞬,夏血鸢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活生生撕裂,鲜血淋漓,疼的快要窒息。
床上的柴文训依然不省人事,连吭都没有吭一声。但是他惨白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一道黑线,若隐若现,似在挣扎着呼吸,而他的脉搏也开始微微的跳动起来。夏血鸢一阵惊喜,看来这龙鳞的万年煞气,果如援兵一样,令这苟延残喘的百年之毒得以回缓过来。她赶忙拭去眼泪,咬紧着牙关,拔出了龙鳞,双指瞬间封住他的穴道止住血,紧接着手臂一挥,龙鳞又刺向他另一处脉门。
记忆里那些不忍触及的伤痛,在这沉沉黑夜中蔓延开来,夏血鸢俯下身体,用手捂住胸口,泪一颗颗滚落,在黑色裙摆上浸开一团团阴霾。时间过了那么久,她依然无法承受,自己亲手将龙鳞一刀一刀刺进他的血肉,血那么的烫,溅上她的面颊。
“护法,莫要再想。”
暮寻心疼的看着她。夏血鸢忍住眼泪,努力的舒缓着呼吸,许久,朝暮寻摆摆手。
文训他二十年来,受尽了如同地狱一样的折磨,但是他一次又一次闯过来,活下去,只为了心中的执念,我又怎么能如此脆弱。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柴文训冷俊又漠然的侧脸,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见她走近,他眉宇轻扬,噙着浅笑,轻言宽慰道:
“血鸢,我没那么容易死。”
夏血鸢就像受到鼓舞般,直起身体,盛满泪水的眸子里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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