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这场雨,来得恰好,似乎是来映衬她心里密布的阴霾。
苏伊桐一夜未眠,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唯有效仿慕容慈前去寺庙祈福。
她记得赵宗敏提起过,宛城之北是宝刹寺,之南,兰若寺。
换上一身素裙,不施粉黛。
她轻轻的将龙鳞轻拔出鞘,又缓缓入鞘,然后静等在廊檐下头,满眼的期待。
片刻,只见对面房门轻启,现出一袭青衫。
她的神色很是忧愁,眼眸暗然,这几日她虽少言寡语,却也从未见到这番的憔悴,柴文训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望见她正欲冒雨朝这边奔来,柴文训忙提气纵如雨中,一瞬间停在她面前,带着微潮又清冷的气息。
“公主唤在下何事?”他淡淡问。
她微微怔了下,然后模样甚为认真,吐出重重的两个字,
“祈福!”
宛城之南兰若寺
兰若,佛经中引意为寂静之处、远离之处,躲避人间热闹之地。兰若寺,便是隐于幽山静水之深,不仅路途甚远还须乘船渡水才能到达,这里的香火自然不如宝刹名寺那般鼎盛。
青砖铺地,古柏参天。佳木繁阴,曲径幽深。
大雄宝殿,垂纱幔帐,香雾缭绕。苏伊桐久久跪拜在佛前,双掌合十,静气凝神,紧闭双目心中默默的念着,
“佛祖啊佛祖,您佛法无边,肯定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就不解释了,我的命啊真的太苦了…我真的感觉…我分分钟就要撑不下去了…求求您,大发慈悲,您就算没办法把我立刻送回去,也不要让我去陪葬啊。”
想到这,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但见面前巨大的佛像,慈悲肃穆,宁静端详,她一声轻叹,开口说道,
“佛祖…求您保佑,保佑翌王殿下能够脱困鞍阳城,早日…得胜归来…”
话语顿了顿,又继续念道,
“其实得不得胜都好,主要是人没事,得活着回来,平安,但求平安。”
语毕,她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头晕目眩。
柴文训静立身后,漠然的注视着面前的金身,唇边忽然露出一抹轻蔑冰冷的笑,他用止水不波的声音说道,
“胜败皆为因果,又岂在命数?若佛能渡,那何为生死。”
是的,若人有人的命数,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跌落万丈悬崖,坠入寒潭的时候,冰毒侵骨,无药可医的时候,早就该一命呜呼了。
他的命,是自己续的,支持他到现在的,不是命数,不是天意,而是心中熊熊灼烧仇恨之火,还有骨血中生生不息的百年之毒。
他不信这天地,不信佛,不信命,只信自己!
苏伊桐自然不解他话中深意,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嘴里碎念着,
“佛祖,千万不要搭理这个人,他就这样,一天到晚拽了吧唧的。您一定要保佑我刚才说的啊,翌王殿下,翌王殿下…”
听她多次提到翌王,柴文训难掩心中厌烦,转身跨出殿外兀自看雨。
下了一上午的细雨,终于停了。
回城的林间小路显得格外清亮,周围溢满了斑驳绿色被雨水染得更加通透,耳边百鸟轻歌,此起彼和,嘤咛不绝。
许是天放晴了,又或是好歹也算为争取不陪葬做了点实事,苏伊桐沉闷的心情好转不少,步伐轻快的踱步而行,身后的柴文训亦步步相随,青山隐隐,碧水悠悠,此情此景,像极了昔日的天水郡外。
眼里她的身影,清雅脱俗,发丝如水,裙摆似仙,回眸一笑胜星华。
“师父…你墨迹什么呢,走快一点…”
她眼眸灵动,甜甜唤着他。
他不禁垂目浅笑,每当独处之时,她定会唤自己作师父,平日便会叫柴侍卫,两种称呼相互交替从未乱过。
柴文训抬头望向远远的天际,心中不禁掠过一缕不舍,多希望这离别之日,能来的迟些。
恍惚间,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阵阵呻吟声,苏伊桐停住脚步,凝神细听,真的有。
“师父。”她快步跑回柴文训身边,警惕道,“你有没有听见,那边有人,好像…在喘…很痛苦的样子…”
他望望她手指的方向,
“公主莫要管闲事。”
“可是,我听着像个老人家在喘气…”
话未讲完,只听哗啦哗啦身前的灌木里突然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扯住苏伊桐的裙角,
“姐姐,姐姐,救救我爷爷。”苏伊桐吓了一跳,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衣衫破旧,面容憔悴。苏伊桐忙迈开步子,随那男孩跑入密林。
柴文训无奈,只得紧随。
只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背靠在一棵树下,阵阵喘着粗气,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苏伊桐抽出腰间水袋,将袋口送到老者唇边,那老者饮了几大口水,咳了两声,虚弱的说,
“多谢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哪难受吗…”苏伊桐关切的问。
“老汉带着孙儿返乡,途中…途中好似染了风寒…全身无力,头沉脚软…”
“这…这可如何是好…”
苏伊桐愁眉不展,看向身后的柴文训,见他冷眼旁观,脸上无丝毫动容。
“师父…不如我们送他一程,送到官道上,替他们叫辆马车…好不好…”
她满眼期待,盼他点头许可,他漠然望了老者一眼,面色骤然深沉,撩起青衫,蹲下来仔细端详着这张面无血色的脸,眉头随即越皱越紧,
“怎么了,师父…”
苏伊桐也紧张起来,柴文训没有说话,用指尖探上老者的脉搏,
“姐姐…救救我爷爷…”
男童急切的抓着苏伊桐的手臂,柴文训突然迅猛额将男童的手从她身上拨开,眼里渗出阴冷,吓得男童步步后退,好像看到了鬼。
“你干什么!”苏伊桐急了,
“这恐不是寻常的病患,公主要小心。”
柴文训语气深沉。
“啊…那…那怎么办…”
“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病症,不知道是什么病,我们速速离开。”
柴文训站起身,欲走。
“那不行!不能把他们放在这,怎么也得找个大夫啊。”
苏伊桐蹲在原地不动,倔强道,又细细观察那老者,面颊似透出斑斑点点的红疹,再看,脖间也有。
“公主无须再看,立刻随我回府。”柴文训沉声命令着。
可她就像没听见一样,竟然兀自抬起老者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颈间想扶他起来。
“胡闹!”柴文训一声厉喝,将老者从地上扯起,搭在肩上,瞪了她一眼,转身阔步向林外走去。
“你慢一点,你走得稳一点。”苏伊桐和那男童赶忙追去。
“回春堂。”
医馆前苏伊桐满意的点头,
“看来医术不错,诊金也给足了,相信那老爷爷一定会康复的,好了,回去吧。”
她笑着偷瞟柴文训,他依旧满脸的愠色。
连忙扬起明媚的笑,凑近他,
“哎呀…好了…别生气了师父,有话叫,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啊。”
“公主千金之体,岂能如此妄为,若是染上这怪症,如何做得了翌王妃。”
他定是被她刚才的任性莽撞,扰的心烦意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讽言。
“翌王妃”三个字语气尤为突出,霎时间,如刀一般戳进苏伊桐的心里。翌王妃…翌王妃这三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来,这是第一次。
他也很希望我嫁给翌王吗?
这样,他就可以早日交差复命?
自己心中一直以为的…与他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还有那些微妙又特殊的感觉…都是自作多情吗。
“好!你也希望我是翌王妃对吗?”
她语气的意味深重,
“公主不惧远途,前来祈福,目的不正在于此吗?”
柴文训的语如冰,轻而绝。
“你…”苏伊桐瞬间崩溃,神色幽怨的瞪着柴文训,
“你懂什么!如果翌王战死疆场的话,是要有人陪葬的!难道你以为慕容慈会去陪葬吗?那个人不是我还是谁?我不去祈祷,我还能干什么,我又不能替他去打仗!鬼才想嫁给翌王!”
苏伊桐越说越委屈,泪水夺眶而出,霎时间就哽咽得喘不过气。
本就是绝美的脸,此时泪落三分,好似梨花带雨,海棠寒露,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柴文训薄唇轻启,正要开口解释,她已转身愤然离去,徒留他心中一片悔疚。
翌王府别院
是夜,淡淡的月光,如水倾泄,铺了一地。
谁的情丝难自束,无从开口,一夜无梦。
这几日,苏伊桐每每请安归来,必能见道柴文训悠然坐在庭院里品茶。她便拉高嗓音,像只气鼓鼓的小鸟,
“陈妈,奶娘,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不许喝我的茶!”
然后狠狠的甩给他一个白眼,兀自回房。
柴文训无奈的笑笑,整整十日她都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只是每日清晨,龙鳞之音必会准时响起,他打开门,见到的又是一个冷漠的倩影。
这一日,苏伊桐还没起床,王妃竟主动差人来唤公主入府。
奶娘沉花急忙为她梳妆打扮,出门的瞬间,她还不忘将龙鳞出鞘,又重重的回鞘,等到对面房门一开,才绷起脸来看也不看他,阔步穿出了庭院。
柴文训站在廊檐下,目送着她走远,一袭水蓝长裙,青丝轻挽,发髻后似坠着几只碧澄澄的白玉铃簪,走起路来,那细碎又清灵铃响,撩动着他的心弦。
她真宛若碧波仙子,美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待那倩影终于消失在转角,她银铃般的嗔念又在柴文训耳边回响起来,
“若是翌王战死疆场,是要有人陪葬的,那个人不是我还能是谁…鬼才想嫁给翌王!”
柴文训嘴角浮起浅浅笑意,又转瞬化为无奈的叹息。
他岂会让她成为另一个男人的陪葬品,不,不仅仅是陪葬品,任何都不行…霎时间,百年之毒汹涌而袭,血脉逆流,两肋顿时锐痛难挡,喉间也有一股腥甜涌上。
柴文训忙收定心神,不再去想。
为何…为何近日来,
这毒变得如此诡异,每每感到心中酸楚,
随之而来必然是肆意难控的毒。
翌王府正堂
昨日,一纸战报连夜抵达宛城,彭武将军之兵还没感到,翌王殿下已于九日前在鞍阳大败十万滦军,不日便会凯旋而归。
数日来闭门不出的王妃,今日终于在众人面前展现笑颜,听赵宗敏提起锦儿几乎每日清晨都前来佛堂门口请安,静守至午后才归返,从不曾间断。王妃心中甚感欣慰,一早便苏伊桐前来,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喜讯告知。
“真的吗,这兰若寺真的这么靠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