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血鸢的身影,柴文训纵入那片密林。
林中雾气腾蕴,泥土松软,凉飕飕的空气中,夹杂着潮湿和独有的酸腥的气味。
此地乃是灵隐宫的禁地,沼泽众多,蛇窟密布。
小时候的夏血鸢调皮叛逆,越是被夏嵩渊禁足的地方,她越是非去不可,在柴文训面前哭闹个不停,二人只得趁着暮寻出谷之机,偷偷潜入。
小小的夏血鸢失足,深陷于泥沼之中,幸好柴文训及时悟得内力寸行的方法,方才将她救起。
夏嵩渊盛怒,罚二人在祭坛长跪七日,苦了暮寻每日三餐,偷偷的探望。
从那之后,柴文训便拒绝再踏入这片险恶之地。
日月如梭,倏忽之间,一晃已是二十载。
如今故地重游,他身上的毒已百重,而她,亦如当初任性执拗。
柴文训缓步而行,步步留意,幽暗的密林里充满了诡异神秘之感。
血鸢就好像消失那般,久久未见现身。
他心中不禁忧虑,在林中警惕的搜寻。
忽然,密林深处响起了一阵沙哑又轻细的声音。
柴文训心中一颤,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乃世间之独,唯有夏血鸢。
她正将龙骨草轻抿于唇间细细吹着,舌尖注入阴柔的内力,声响好像细针一下一下刺进柴文训的灵魂。
紧接着,身边响起杂乱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草丛间,蓦的冒出数百条青蛇,蜿蜒游动而行,嘴里发出“嘶嘶”之声。
柴文训微微后退,抬起头,头顶那些繁密交错的枝桠上,好像变戏法一般,突然冒出了无数条青蛇。这些蛇通体翠绿,晨光中如翡翠一般莹润剔透,于密枝黄叶间盘踞缠绕,交错游走。
天上地上,霎时间万蛇攒动,火舌乱舞,与灼灼秋色共绘成一幅斑驳陆离的奇异景象。
只是,它们个个剧毒无比,杀意腾腾。
柴文训环顾四周,面色淡定如常,不见得一丝惧色。
密林深处,施施然走来一个婀娜身影,带着一身薄薄的水雾,如一株幽冷的莲,傲然绽着。
夏血鸢越走越近,脸上浮着得意的笑。
柴文训看看她手中的龙骨草,颔首点头,示意她试试。
夏血鸢脸上全凌霜傲雪,她高挑柳眉,唇间抿上那抹碧绿,叶声不似方才的涩哑悠长,而是变得尖锐短促起来。
草丛间的青蛇顿时心领神会,从四面八方向柴文训涌来,树上的青蛇更像着了魔一般,直接从树上蹿起,直扑下来。
灵隐宫的灵蛇,通体碧绿,剧毒无比,以龙骨草为食。
龙骨草,生于致阴致邪之地,露土三分,根则一丈,深入土壤,吸食灵根之血及怨魂。
以龙骨草为令,便可御蛇之魂。
眼见数不尽的蛇,一条一条朝着自己乱扑而来,如一张碧绿的巨网,密密麻麻。
柴文训袍袖一挥,盘膝而坐,两股劲风交汇于双掌之间。
霎时间,衣袂翩扬,气如巨浪,从他身体中爆发而出,向着四周呼啸开来。
漫天黄叶纷飞如雪,脚下枯枝席地而起,那气是一股彻骨的阴寒,足以令那些灵蛇闻风丧胆,蛇群本能的退后数米,焦躁不安的围着他团团打起转来。
杂乱的“嘶嘶”声,犹如万千鬼魅轻吟,摄人心魄,可就是无法侵得他身。
夏血鸢怎肯服气,抬手捋顺缠绕双眸的发丝,眼神愈发凌厉,唇间的声音转而清亮数倍。
灵隐宫,万物皆灵,蛇尤甚。
此时的蛇群,勇猛之余不乏机智,有的探着呈三角形的蛇头,露着泛着寒光是蛇牙,顶气而上。
有的则沿着外围蜿蜒环行,游走着寻找破绽,忙得不可开交。
眼见蛇群受龙骨草控制而不惧生死,柴文训不禁心疼,暗暗敛了功力,为蛇群泄去些力道。
又僵持了一会,他蹙眉大叫着,
“血鸢,莫要妄为,蛇本无辜,为何要替我受死——”
他重重的强调了死字,又紧接着几声碎咳。
叶声骤然止歇,夏血鸢目光里隐着关切,她凝视着柴文训的脸,见他眉心微微在抽搐,似乎开始有些吃力了。
他才毒发不久,又输了大量真气给自己,如此斗下去,恐真的会耗损他的心脉。
音止,蛇静。
青蛇们的斗志与杀气全然消散,皆盘踞着身子昂首吐芯而立。
待三声长长的叶音吹过,青蛇四下散开,倏地没入草间,树丛,就像它们突然出现一般的突然消失了,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浓重的蛇腥味。
柴文训刚欲起身,见身侧一条小蛇似恋恋不舍,正用乌黑晶亮的眸子凝视他,吐着鲜红的芯子,不断发出嘶嘶轻声。
他浅笑,伸手向它。
小蛇赶忙窜过来,盘绕攀上他的肩,用冰冷的脑袋轻轻蹭着他坚毅的面颊。
小蛇亦通体碧绿,头顶突起一抹丹红,晨光中的好像宝石闪闪发着血色的光。
螭龙,万蛇之王。
体小,无毒,食人魂魄以修身,与他体内的百年之毒,如出一辙,相交甚好。
毒亦有友,柴文训不禁摇头轻笑。
抬头就见夏血鸢清冷的脸,怒气仍盛,柴文训无奈起身,探手臂将螭龙送在枝桠间。
还未回身,一股劲风已从身后袭来,夏血鸢掌法凛冽,招招狠辣,他也不还手,处处避让,悠然自若。
二人纵来跃去,拆了数十招,忽然她向他胸口虚晃一掌,身形随即幻出几重影,“嗖嗖嗖”,银光闪闪,直扑而来。
柴文训身形略晃,数枚银针擦着鼻尖,疾掠而过。他不禁蹙眉,本想陪她闹闹,泄去她心中怨气,没想到越斗越狠了。
“血鸢。”他面沉似水,转过头不看她。
夏血鸢柳眉竖立,冷冰冰说道,“没那么容易。”
说罢纵身跃入高枝,身形一晃逝去,柴文训轻叹,足尖轻点追了去。
雾气微散,淡淡晨晖,她似凌空仙子,轻盈游弋在这悠悠秋色中,他白衣漾起微澜,紧紧相随。
他与她,一起长大,怎会不懂她的性子…
终于,她被他钳住玉腕,落于一处空旷。
她暗用力道,却不得挣脱。
他淡淡一笑,一副你奈我何的高傲。
“柴文训。”她用愤怒的目光直瞪着他,忿忿嗔道,
“你可知那丹炉乃是我最心爱之物。”
“知道。”他平静回道。
“你…”她更加恼火,俏脸涨得通红。
他放了她,双手负于身后,正言道,
“此物助你以血炼丹,自然当毁。”
“你…”
她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良久,斜睨着他冷冷笑道,
“你难道不知,我若想炼丹,何须丹炉。”
“血鸢…”他的语气透出无奈,
“你的血可束那毒,我亦是惊诧,但你可知其中缘由?”
“为何?”
“灵隐宫,百年传承,皆为血脉,义父授我盖世神功,却未曾教我治毒解毒,你可知为何?”
“为何?”
“你之血可解此毒,我想…义父之血亦然。义父曾与你我讲起灵隐宫之源…”
柴文训朝着圣殿的方向恭敬拱手,
“先祖本是医者,拜于一仙人门下,潜心悟道,钻研医理,救济苍生。岂料,对毒之万形,毒之幻妙深深痴醉,执迷不醒,后被师逐出门,隐于这阴气浓盛的山谷间,与世隔绝。先祖以血滋养谷中毒物,再以毒生毒,以毒养毒。后以灵根试毒,再解之。所谓火能灼木,木亦能生火。就如你之血与这世间万毒,生生相惜,又生生相克。灵隐宫世世代代对毒之沉迷,皆源于你族人之血乃异于常人,世间绝有。也正如此,灵隐宫才世代以血脉相传,从不授以他人。”
他的话越来越沉,眼神却寻不到焦点,只是无穷无尽的空芒,似看着她,又似投向她身后的悠悠岁月。
夏血鸢怔怔的听,不语一言。
“如若你出了闪失差错,这世间,便再无灵隐宫,徒留这圣殿有何意义,你我又有何颜面下九泉之下见义父。”
他仍面无表情,可话中深意却令她身子不禁一颤,双目莹然。
“那…如若我能掌控,如若我…”夏血鸢还不死心,出言试探。
“血鸢,每个人心里亦有所执念,只是,”
柴文训踱远几步,遥望天际,深秋的峡谷中云海苍茫,浮沉缭绕,宛如一条白色巨龙,盘踞沉睡。
他漠然的望着,眼中却空无一物。
良久,淡淡吟道,
“你的执念尚可放下,我本就是将死之身,以毒续命,为我所愿所选。将来光复大梁,完成父王的遗愿,报仇雪恨,也便是死得其所。这毒不需要解,我亦不需要谁来同情。”
死字,从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讲出之时,夏血鸢的泪又夺眶而出。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他会死,
以往的他,从来只会讲,
“血鸢,我没那么容易死…”
柴文训回过头,她已哭的满面泪水,如风中的海棠凝露,凄然而无助。
他眼中划过一丝怜惜,抿唇淡笑,
“血鸢莫要伤心,如若不是义父与你,我早已含恨而死,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见她脸色仍然暗淡,他走近她慢慢吟着,
“我与这毒相处二十载,它令我受苦亦令我强大,你若执意将毒解去,岂不是令我功力渐丧,妄受折磨。为了复国我才存活到今天,没有大梁就没有我柴文训。不能复国留我苟活于世何用?”
柴文训神情转而冷峻,眼中忽然闪过深深的恨意,又一纵即逝。
“文训…”
夏血鸢不由的拉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他。
她初次见他,七岁,寒毒入骨,面色惨白如纸,就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瘦小羸弱的身躯蜷缩在玉床之上剧烈的抖,手死死抓着父亲的袍袖,血丝密布的眼里满是期盼与决然。
他,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地狱般的折磨下,慢慢的长大,愈来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