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赵宗佑的名字,赵宗奕心中确是一大颤。他避开王妃的目光,远踱了几步,发出了一声种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想来,他已有数日未再见过赵宗佑,昔日月下吟诗抚琴,秉烛畅饮,如今回想,恍如隔世…骨肉血亲,形同陌路,难免令人唏嘘。
想到这,他又是一声沉叹,随即牵起一抹苦笑,回身朝着赵崇瑜一拜,朗语道,“自是母妃与叔父都为他求情,奕儿只得勉为其难。还请叔父将人领回去,好生教导,胆敢再犯,休怪军法无情。”
地牢门口
一阵晚风袭来,带着萧瑟的寒意。
终于,伴着一声巨大的闷响,厚重的铁门被人从里推开。只见一人高大魁梧,迈着沉稳的步子,拱手上前,朝着赵崇瑜恭敬一拜,正色道,“平王殿下,彭武给您请安了。”
“彭将军快免礼。”
彭武趁着起身之际,迅速的扫了一眼平王身后的赵宗奕,正撞上他无奈的目光,立即会意,那张青如蟹盖的脸,向赵崇瑜绽出一抹异样的笑,“殿下,可是来接那震宛城的?”
“这…”这老爷子显然没懂彭武的话,愣了片刻,温语道,“本王是…来接…武胜的。”
“嘿嘿,那便对了,哎呀殿下,这大冷天的,何必亲自跑一趟。您招呼一声,老彭立刻给您把震宛城少爷送回府上多好。”说罢,朝自己身后一声吩咐,“来呀,快把武公子请出来。”
没过一会,就见昏沉沉的地牢门里,阔步走出两名高大强健的军卒,臂膀下架着一个人,停到了彭武身后。
“这…” 彭武望了望赵崇瑜身后的两名侍从,忧心道,“哎呀,殿下你这人手可是没带够啊,这除了武公子,老彭这还有他几十个手下呢,里面都快塞满了。” 平王赵崇瑜勉强缓和着自己极为难堪的神色,朝彭武牵起尴尬的笑,没有答话,定睛看向他身后的武胜。这一看,心中徒然一紧。此时的武胜,虽看不到什么明显伤痕,全身上下,也无甚血迹,可这一身斑斓花袍被浸得透湿,耷拉着脑,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惨白的面颊上,大颗大颗的水珠,不断流淌。整个人,就好像刚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湿湿淋淋,狼狈不堪。
赵崇瑜强装着镇定,回身看了看赵宗奕,他颔首点头,平静道,“彭武,快将人交于叔父。”“得令!”彭武拱手迎合,一摆手,两名兵卒将瘫软的武胜架上前,交给了赵崇瑜的侍从。
“胜儿?胜儿?”赵崇瑜忍不住蹙眉低唤。
武胜低垂的脑袋,微微的晃了两下,喉咙里颤出一声幽幽的呻吟,便又没了气力。见他气息奄奄,远比看上去虚弱万分,赵崇瑜心疼不已,又不好再多言,只得朝着赵宗奕告别,让侍从搀扶着武胜,急匆匆离去。
望着他走远,赵宗奕淡然一笑,又侧头疑惑道,“为何这武胜身上不见得半分血迹?你是如何用的刑啊?”
彭武把嘴一撇,端出了一副老谋深算的姿态,得意道,“老彭我打的可是平王的亲戚,哪能像对待一般犯人。我用的可是一招瞒天过海的妙计。”“哦?何为瞒天过海?”赵宗奕好奇道。
“嘿嘿,先扒了那小子的裤子,赤条条的打,一出血,我便一盆冷水浇上去,给他冲上一冲,哈哈哈哈,这平王殿下看见衣袍干干净净的,不是也能舒心点吗。”
这一番话,直把赵宗奕听得止不住的笑,良久才正肃面容,正色道,“怎么?你一开始便知本王会将人交出去?”
彭武神色自若的看着赵宗奕,一双虎目,熠熠发光,“俺老彭那是什么人,为殿下的命令,不惧生死,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殿下没说出口的,俺更能自己揣摩。”说到这,他摇晃着脑袋,朗朗念道,“殿下虽然嘴上说狠狠的打,可我估摸着,您一见那老爷子殷殷恳切的眼神儿,再加上王妃娘娘在温言软语,柔柔这么一劝,奕儿啊,看在为娘的面子上,当以亲情为重啊…殿下肯定心软。哎呀,老彭我这通忙活,给那小子浑身上下,好好倒饬了一番,好让这老爷子看不出来,他挨了多少下板子。”
这话,直令赵宗奕听得一怔,随即又是哈哈哈的朗笑,手拍着彭武的肩膀,啧啧赞道,“彭将军深得本王之心,来,槭临轩设下宴席,你去请骥兄。我们三人畅饮一番。”
南唐皇宫
黑沉沉的夜,似无边浓墨,重抹于天际,云迷雾绕,无星亦无月。
这片恢宏的宫殿,仍没有一点光亮。
远望,无边的亭台楼阁,挑榭飞檐,暗影绰绰。苍天古树,婆娑摇曳,嶙峋怪石,奇峰罗列。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寂静阴森,又惶惶不安的气氛中。
时间,恍若静止。
无边的黑暗中,是柴文训一袭白衣,漠然伫立。他乃是段隆钦点的带刀护卫,可着便衣,寝殿之外。
恍惚间,闻得头顶有细微异响,抬头便见黑漆漆的廊檐顶上,有一双晶亮的眸子,正闪着冷芒。他微怔,清冷的面颊旋即浮上欣喜,将手臂高高探起,霎时间,一道黑影从廊檐上一蹿即下,迅速绕上了他的手臂。
正是螭龙。
他浅笑,任那翠绿的蛇身攀上自己的肩膀,耳畔边,吞吐着冰冷的芯子,那“嘶嘶”之声,甚是悦耳。
螭龙,万蛇之王,半仙之体,与他的百年之毒,相交甚好,此时突然现身,必有缘由。想到这,柴文训缓闭双目,凝神聚气,静听…
片刻,他神色徒然大变,身形一幻,隐于暗夜中。
梵林城外远郊密林小舍
暮寻正负着双手,守于夜色之中,身后是一间素朴雅致的木质小阁,雕窗,映着微光。
风萧萧,拂面而来,他抬起头,长长的望着天边那一轮泛着银光的冷月,忧心忡忡。
一黑影御风而下,落于他面前。
“少宫主。”他大惊,上前行礼。
“血鸢在做什么?”柴文训目光如刃,直逼暮寻。
见暮寻不语,视线飘忽闪避,他本就严厉的面容,霎时染上一层薄愠,身形一纵,落于小阁门口。手掌轻抚房门,凝神片刻,未查得房内有暗涌之气,柴文训才施了些力道,将那门震开。
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隐着幽幽的腥气,柴文训心头涌来一阵酸楚,快步向里走去,房间深处,传来杂乱的异响,夏血鸢慌乱起身,正想要躲,被他以迅雷疾风之速,封了颈间的穴道,整个人措不及防的定在了原地。
她神情沮丧,用黯淡的眸子望望身前的柴文训,怯怯道,“文…文训…”柴文训抬起她的右手,但见她白皙如玉的掌心,赫然一抹鲜红,血带着温热,缓缓浸出,一点一点,刺着他的双眼。他不忍再看,双指如电,戳向她肩头的穴道,那玉腕瞬间僵硬,血也随即止住。
“文训…文训…”她殷殷的唤。
柴文训的眼眸如星,泛着晶闪,却避不看她,只缓缓低垂。但见脚下,血红斑驳之中,散着片片零莹碎润,许是方才她乱了手脚,打破了玉樽。
他静静望着,眉微颤,心阵痛。良久,一声沉叹,合起双目,转身离开。
“文训!”夏血鸢慌了,暗运内力,却冲不开穴道。“暮寻!暮寻!”她的泪夺眶而出,嘶声大呼。
夜,无边。
密林间,柴文训缓步行着,面色,阴郁如霾。步伐,沉若千斤,每一步,都惊起往事历历。他眼前浮现出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父王、母妃、和夏嵩渊,重重叠叠的交错。一勾冷月在天,几点晚星明灭,他的心中,已是百感交集,抑郁难舒。恍惚间,眼前迷乱的幻想逐渐汇聚,是她,一柄断竹绕腕,羽衣蹁跹,点着盈盈的步子,树下起舞。翠影翩飞,随周身游走,青丝飞扬,萦绕缱绻如画的脸庞。
他止住步子,淡淡的望,目光如水般平和。叶落,便知秋难止,他不忍再看,抬头仰望湛蓝的天际。蓦然间,她倩影灵动,一个健步纵到他身前,柳眉倒竖,翠竹迎面而刺,他一笑,侧身避过。“哼。”她将玉腕翻转,横扫他的脖颈,他忙将身形幻去,落于她身后。他陪她拆拆解解闹了十几招,最终翠竹折成两截,手腕被她狠狠咬了一口。她回眸,胜星华,又一挑眉,轻语嗔道,“师父,打不过我便折断我的武器,这像话吗?”
他忍不住摇头浅笑,醉于其中。
身后,传来枯枝落叶的窸窣声,眼前,幻影消逝,徒留一心的茫然失落。
夏血鸢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的走近。
“文训…”
“不必再说,明日你二人便回宫去。”他未曾侧目,漠然开口。
“文训,对不起…”夏血鸢哽咽难平,断断续续的吟道,“对不起,我…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不再以血炼丹,但是…唯有我的血…” 他听得厌烦,直朝前走去。“文训…”夏血鸢急追两步,抱住了他的腰,“文训,不要走,也不要赶我…我怕…我每天都害怕,怕那毒会要了你的性命…文训…我不能没有你…只要能解你的毒,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的面颊紧紧贴着他的背,泪,浸湿了衣襟。一瞬间,他竟以为是她,青草茵茵,碧潭生烟,她急赶几步,轻轻揽住了他的手臂,“你…不要走…让我哭一会…一会就好…”她的声音,轻如蚊语,将额头小心翼翼的抵在他肩上,悄无声息的哭着,他直感觉,那泪如火般炙热,灼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疼。
霎时间,血脉逆转,那毒又汹涌而来。他暗运内力,对抗浑身的毒痛。感觉到他身子剧烈的震颤,夏血鸢松开手臂,他忙运掌于胸前交合,额头已然渗出一层冷汗。“文训,你怎么了?” 一声惊呼,他身后,她的幻象化为乌有,毒随之平息。柴文训吐纳几次,总算调匀了气息。
“这…这是为何。”夏血鸢惊慌失措,“为何这毒,还不足一月,便又发作,不对,定有异样。”她伸手想探他的气脉,他却侧身躲开,冷言道,“无碍。”
“文训,让我看看。”此时的夏血鸢,已然没有了方才的娇柔,一双泪眼,透着决然。
他的气脉无甚异常,那毒仍然如一条巨龙,盘踞而眠,似不曾醒过。“这…”
毒,果是这世之妙法,变化莫测,不可臆想。一种敬仰之情,从夏血鸢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深深凝望着柴文训苍白的面颊,怔怔无言。
良久,才开口,“文训,这毒发得如此频繁,是从何时开始的?”他远踱几步,避过她灼热的眼眸,不语。这毒与他,共存二十载,本极具默契,相安无事。近几月来,确诡异难测,每每,幻象翩飞入脑海,她的一蹙眉,一滴泪,一句似是而非的怨,毒痛便会卷着浓烈的酸楚之感,愈涌愈强,直至,血脉痉挛…
他不得解,除遏制心念之外,再无他法。可她,总来得毫无征兆,措不及防…
柴文训仰起头,涩然一笑,对月无言。
“文训…”夏血鸢轻扯他的衣袖,清澈的眸子泛起了一片水雾,冷月下更加晶亮。
他侧目,慢慢言道,
“你可知,我为何会到此。”
“暮寻?”
“是螭龙,潜入禁宫唤我。”
“螭龙?”她难以置信。
“螭龙,百年来以灵根之怨修仙,与我之毒如出一辙,你应知,它与这毒相交甚好。”他看向她,目光淡淡,“想来,螭龙亦如我,唯恐你将这毒解去,令他痛失挚友。” 夏血鸢微怔,又苦苦的笑。
他摇头,透过头顶交横叠错的枯枝,看向浩瀚无边的苍穹,月的寒光如水,映着他的面颊一片孤冷,良久,他不带任何语气的说,“血鸢,回宫去,我的毒无须解。”“不!” 她倔强道,“我不走。”
“既然如此,那你我便不再相见。” 那话语如冰,彻骨的寒冷。夏血鸢怔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密林深处的暗沉里…
心,好似被人活生生的撕碎,鲜血淋漓。
夏血鸢呆立许久,泪如露珠,悄然而落,没入尘泥,消失无踪。
就如同,与他一起度过的二十载,点点滴滴,如珍宝奉在手心,霎时间全消失在他冰冷无情的话语里…
冷风过,发丝缠绕双眸,她,眼前的天地,早已混沌不清。喜欢宿命情缘悬作尘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宿命情缘悬作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