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府
正堂内,灯火通明。
案后,承恩侯慕容延昭正襟危坐,面色阴郁。
慕容骥静立于案前,垂着眉目,一语不发。
他心中明白,慕容家五百精骑乃是父亲从百万军中,如砂里淘金般细选而出,体魄、身型,悟性、心智,皆是万中无一。
为将这队伍训教成材,父亲费心竭力倾尽所能,甚至不惜以慕容家骑射绝术相授,足足花上五年光景。
五百,胜万兵,
沙场之上犹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直取敌阵咽喉,常常令对手闻风丧胆。
劫营,突围,设伏,百战不殆,一人未少。
虽说只有五百人,可这支精骑对在北缙百万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更是慕容家万分的荣耀。
胤城大败,殒命五十,这就如同活生生从父亲身上割去一块皮肉般,鲜血淋漓,痛惜万分啊。
良久,慕容延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叹息里隐着悲痛。
他抬手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慕容骥坐下。
“可伤得筋骨?”望着儿子肩头缠着的纱布,慕容延昭终于开了口,
“回父亲,只是皮肉伤,修养几日便会痊愈。”慕容骥忙起身拱手,语气恭敬。
“嗯…”
眼神骤然凛冽,慕容延昭的话锋忽然转变,冷冷喝道,
“出征之前,为父早就与你讲过,那女子为不祥之人,会折损你乃至慕容家的运数,你偏不信。这下好了,险些成了张不开弓的废人,还赔上了五十精骑的性命…你…你…”
他点指着慕容骥,愈说愈气,浑身止不住的哆嗦。
“父亲,是骥儿莽撞轻敌,中了邪法,才会全军溃败。骥儿自知有愧于父亲,有愧于慕容家,甘愿领罪受罚,只是…只是胜败必有因得果,怎能归咎为一个女子,此事与敏儿毫无关系…敏儿她…”
“住口——”
慕容延昭怒喝,手中玉盏应声被捏得粉碎,指尖渗出血来。
他狠狠瞪着慕容骥,骂道,
“你这个逆子,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难道…难道你非要任那女子拖垮我慕容家的一世威名,才肯罢休?为父养你成人,授你武功,助你成就今日之功业。养育之恩、师徒之意,在你心中竟还不如一个女子重要,逆子!你这没良心的逆子!”
慕容骥捂着伤处,双膝跪倒在慕容延昭面前,
“父亲,从小到大,骥儿从未敢忤逆您的决定,更不敢忘记父亲的恩典。只是,敏儿乃是我心中所爱,她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骥儿忧虑万分。我恳求父亲答应这门婚事,骥儿只愿与敏儿结为夫妇。纵使…骥儿无能,不幸战死疆场,亦无怨、无悔。骥儿可与她搬出府住…”
幽幽的冷笑打断了慕容骥的话,他抬头,便撞上父亲阴骜的眸子,
“好…好…我看得出来,你死也要跟那个女子在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延昭纵声大笑,笑声愈来愈大,直笑得身体微微的晃,凄冷的笑声,刺痛着慕容骥的鼓膜。
“想我慕容延昭戎马一生,本欲安享清静,一切交于我儿继承,万没料到啊,万没料道…”
慕容延昭眼圈已然微红,摇头叹道。
“既然如此,老夫当成人之美,你…走吧!从此我慕容家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慕容延昭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是生是死…以后…与本侯无关。”
话落,他缓步擦过慕容骥的身子,走出了正堂。
此时的慕容骥直感五内翻腾,肩头伤口牵动着全身一阵阵痉挛之痛。他忙用手掌撑住地面,才勉强稳住摇晃的身体,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哥…”慕容慈不知何时出现,细步搀住了慕容骥。
“哥,你这又是何苦。这些日子,爹爹身子才刚痊愈,你偏要逆他的意,惹他动怒。我们才是血脉相连啊,哥为何要为一个外人而不近亲情…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难道,你真要离开慕容家,去与那丧门星在一起?”
“够了!”慕容骥拧着剑眉,从咬死的牙关中,冷冷吐出二字。
他拨开慕容慈的玉手,吃力的站起身,径直而去。
慕容慈朝那绝然的背影追了两步,便停下来,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碧绿剔透的玉簪,暗淡的面庞,缓缓浮上冰冷的笑,摇着头念道,
“看来,天下男子皆薄性,此话也不尽然,只是本小姐的命不好。”
注视着玉簪,她眉眼轻挑,目光霎时划过一道凶狠的锋芒。
清晨宛城郊外
青山隐隐,碧空浩浩,官道上,两匹战马逐驰,催踏一路春尘。
赵宗奕将银鬃马的速度放缓,朝后观望,身后渐渐赶上来一匹黑马。
马上少年身姿英挺,头戴银盔,身披银甲,红色披风随风招展。
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眉下明眸,璨如寒星,淡粉微扬的薄唇,正勾着意气风发的微笑。
此时的苏青雨整个人好似冉冉而升的骄阳,生龙活虎,朝气蓬勃。
赵宗奕剑眉一挑,双腿施力,银鬃马四蹄翻腾。朝着一条向上而行的官道疾驰而去。
崖高千尺,飞瀑如帛,汹涌澎湃。
崖下溅起的水珠,高有几丈,闪银亮玉,极为壮观。
二人临崖而立,赵宗奕将双手负于身后,长长望着远方巍峨的山色。
苏青雨忍不住侧目,凝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目光中满是崇敬。
“臭小子,看够了没有。”
苏青雨一缩脖,尴尬的笑笑。
赵宗奕指着茫茫远山,
“告诉本王,你看到了什么。”
“山和瀑布呗。”苏青雨不假思索。
“还有呢。”
闻得他话有深意,苏青雨眉头一皱,答不上来。
“日升东方,阳光普照之处,皆归缙土,乃是本王毕生之愿。”他深邃的眸子中映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巨大画卷,锃亮的金色铠甲,晨辉照耀下泛着金灿灿的光闪。
苏青雨眨了眨清澈如水的眼睛,竟然幽幽叹息。
“为何而叹。”
他满面凄然,摇头,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欲壑难平,便战事不停,杀戮就不会断…那些水深火热里的平民百姓的苦,谁人知?若不是驻夏与北缙争夺领土,略地夺城,涞水村的乡亲们就不会死得那么惨…”
倒吸一口寒气,苏青雨似鼓足了勇气,将心中怅恨倾吐而快。
“欲壑难平…”赵宗奕并未侧目,亦不恼,只遥望河山,沉沉吟着。
话一出口,苏青雨便立刻心虚起来,眼前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北缙翌王殿下,开疆扩土上战场,乃家常便饭。
自己竟敢在其面前说出这番话,俨然是得意忘形,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悬泉飞瀑喧声如雷,如战鼓齐鸣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苏青雨却只闻得自己的心,“砰砰砰”跳得似就要炸裂。
良久,赵宗奕眉宇稍展,缓缓开口,
“古往今来,一山容不得二虎,弱肉强食,猛兽尚为猎食之境而争,何况是人。如今四国割据,耕地良田、水源林木皆有所异。滦与驻夏远远不及缙土山河丰饶,地大物博,本王并非为侵占杀戮而战,乃是护卫领土完整,保百姓平安。若要这天下再无纷争之乱,唯有四海统一,归得贤主明君,天下老百姓才能真正过上踏实太平的日子。你可…听得懂本王的话?”
翌王殿下…和我…聊家国天下?
苏青雨惶惑的看向赵宗奕,四目相望间,他面容祥和,目光中带着淡淡期许。
一股热流涌上心间,浑身融融的温暖,苏青雨直感这感觉似曾相识,与…公主相处时亦然。
那是,家的感觉。
“臭小子,本王在等你回话。”赵宗奕朗声斥责。
苏青雨忙收敛心念,恭敬而郑重道,
“回殿下,青雨乃一介平民,怎配与殿下同语…治国…治国之道…青雨不仅希望北缙国泰民安,百姓们安居乐业,更盼望那些住在边疆要塞的人们,再不受战乱之苦。”
赵宗奕微微点头,问道,“嗯,你可愿意,跟随本王上战场?”
见面前的少年身子猛然一颤,目光飘忽闪躲,赵宗奕剑眉一挑,摇着头惜惜然叹道,
“哎,本王早该料到,讲便正气凛然,行则胆怯退缩,到头来还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苏青雨皱眉紧拧,小声嘟囔道,
“做刺客自然要刀尖舔血,以命相拼,若失手,便要自行了断,命早就不是自己的,我怎会怕死?”
“哦?是吗?”
赵宗奕呵呵一笑,戏虐道,
“本王倒是想起来,那夜花园中加上你在内,当有六人…刺杀不成,其余五人皆以迅雷之速咬舌自尽,令人措手不及。却唯独你,动作迟缓磨磨蹭蹭…被杨副将生擒活捉,可是当真不怕死?”
苏青雨白皙的面庞霎时间涨得通红,“我…我那是…那是…”
赵宗奕看着他嗫嚅难言的模样,又是一阵得意的朗笑,
“好了,”他拍了拍苏青雨的肩膀,“随本王下山。”
山下
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正是苏青雨骑来的那匹,此时正在阳光下低头啃食嫩草。
黑色披毛如缎似锦,泛着水波般盈盈的光纹。
赵宗奕指着马,温语说着,“这马与盔甲本王皆赐于你,待骥兄伤势好转,他便会带你去校场,先从马术开始学起,再学骑射,最后是枪法。你要勤学苦练,莫要令本王失望,待到有所成,本王要你随军出征,亲学兵法,为国效力,护一方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