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声音突然变得无比嘈杂,枝叶晃动着惊飞了休憩的鸟儿,廊下的风铃清脆作响,正好撞落了旁边言乐新挂上去的香囊,里面装满了卫步带回来的五色石子,重重的、“啪”的一声砸在一堆泥疙瘩堆里,陈掌下意识转身望去,却惊在原地!他如何能认不出来,那是霍去病做的一个小小的泥舆图,最后的吵架,就是因为这个泥舆图!
当第一次表明支持他出征的时候,那个少年曾在他面前,眉飞色舞的指着谁都看不懂的东西,说这个大地是可以多从俯视的角度观察的,就像是人观察星星一样,星星也可以看人,我们换个角度看山川河流就能决胜千里了!
可惜,他听不懂,少儿也听不懂,可少儿爬到屋顶上琢磨了一晚上,然后兴奋的跑下来问自己,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人永远的俯视大地呢?那瞬间他明白这个孩子敢异想天开是随了谁。
就在陈掌思绪飘忽的时候,殿内煞白着脸的郦苍,也是惊得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卫子夫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扫落一地的茶具,才回神去慌慌张张的扶她:“皇...皇后?子...夫?”
卫子夫几乎是用尽了力气让自己恢复了正常的喘息,长长短短的,分外费力,可她却倒不得,晕不得,退缩不得,因为,她还要听完!借着郦苍的力气,站稳了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追问道:“说啊!到底...还有什么?”
陈掌没有回身,只是盯着那个泥舆图,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一直到后来看见去病,我才知道原来那孩子是他,因为自己没有出手相助,怕她怪我,你又是正得圣宠的美人,听说名字都是你给取的。万一知道我袖手旁观,肯定不会再让少儿与我成亲了。”
!!!这样的消息,落在卫子夫耳朵里,便如晴天霹雳,左右轰得她双眼一黑,就不得已的把大半个身体重量压在了郦苍身上,声音沙哑又颤抖,几乎就是齿缝之间的漏出来的不可置信:“所以你就瞒到了今天?”
“是,我一直心怀愧疚,所以从小就跟着少儿一起逼他吃各种药,想把他日日拘在府中养着。没想到我们的一番苦心,他并不理解,日日都往卫府和宫里跑,但是看皇后和长平侯都那么上心,我也就没再争取照顾他的机会。”
“皇后!”
陈掌没敢回头,看着卫子夫,他恐怕就没有勇气说完整了,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但是我也跟少儿决定了,就算再要一个孩子,也会认他为长子,让他享该享的富贵生活。可...后来没能再怀孕,也干脆不打算在要了,就把他当亲生的孩子。我争取侯爵,也是想将来给他的,让他即使能不用在外面折腾也能有个安稳的退路,将来也可以藏在陈家祖坟,入我陈家族谱。”
掌心被圆润的指甲生生掐出了血,卫子夫尤不觉得疼痛,只是望着鲜血一滴滴滑落后,心里才稍感清明不少,冷笑着看过去,道:“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
陈掌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诚恳的,一字一句的发誓般说道:“皇后我没有别的意思。”
“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不是皇后,没入宫当宠妃,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准备娶我二姐?”
陈掌很想回答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是真话大量出口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推人走的巨大惯性,人很难再违背本心去撒谎了。而他自己也并不想当一个分裂的人,冷峻的面容闪过万般的纠结和挣扎,声音低缓又冰冷:“皇后,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有情有义,我就是一个普通旧臣世家的旁枝,活得清醒又现实。如果她只是一个平阳侯府的侍女,我确实无法娶她为妻。但是现在问这个如果,有意义吗?”
卫子夫眼神渐渐聚焦清明,话出口时,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沉稳和杀意:“没意义,只是问问,毕竟,除非生病早死,不然我还是有自信能把这个后位坐到你们离开人世的那天,你不会有机会慢待我二姐!所以,对她好一点,这些事情不要告诉她!”
“我怕...我瞒不住。”
“瞒不住也要瞒!你就体谅她这辈子就生了她一个儿子,日日悬着心对待,却总找不到方法的苦闷之心吧!”
“我...”
卫子夫像是根本没听到对方的反应一般,一个人自顾自的絮絮叨叨:“那天她单独留去病一个人在邻居家,也不是故意的,平民家的小孩子,谁没在邻居家住过几次?被绑走的是青儿,我们的亲弟弟,谁没有慌了手脚?这个意外不怪她,可。。。”卫子夫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大滴大滴的泪水汹涌而出,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还在继续说:“若是她知道了,一定很自责,所以,你闭嘴...”
胸口闷闷的快要让卫子夫窒息了,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也不敢去回想那一天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经历了怎样的心焦!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崩溃!而她竟然只在永延殿干坐着哭,这一切。。。怪谁呢?
虚掩着的屋门被风吹开,她仿佛也被风吹倒了,不是□□倒了,是精神倒了。因为自己清楚的明白,造成这一切的,是自己!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入了未央宫,却放不下傲气,不肯依附皇后;怪自己心软留下,生生惹人红眼!怪自己站在高位却忘记要立即保护家人!!怪自己为什么要遇见陈阿娇,什么要遇见刘彻,为什么?!!
陈掌头一次看见卫子夫这么脆弱,她要么是笑着的,要么是严肃的,要么是亲切的,要么是狠倔的,唯独没有见她无措过,可是刚刚好像就在警告他闭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好,我不告诉她。”陈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要皇后不让我说,我就把这个秘密带入棺材。”
郦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望着还在坚强撑着的卫子夫,心里疼得像滴血,又止不住的害怕,她亲眼见证南宫公主因为愧疚生生毁了一辈子,而今天,卫子夫也要承担这一切吗?也要走上偏执又迷茫的路吗?她怕得很,真的很怕!急得声音都变了:“子夫!皇后!皇后你?”
卫子夫眼泪已经快控制不住了,直到郦苍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才觉得像是有了依靠,身上的也有了一点力气。看着对面陈掌局促不安的看着自己,勉强提了提精神,借着郦苍的力气站起来:“没事,你先去把门关上。”
郦苍刚想回呛陈掌,就被卫子夫颤抖的手重重的握了一下,“把门关上。”
“都现在,还要给他留颜面吗?”
“一码归一码。你先把门关上!”
郦苍皱着眉看她,十分不理解,这种凑上来沾光,还败事有余的,她最瞧不上了。如今给他个机会,他还反手一刀的,就应该千刀万剐的拖出去。但见卫子夫用力的闭了闭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眼泪憋回去,那努力笨拙的样子,是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无助。握着她的手,又紧又抖,终究还是妥协了,不耐烦的瞪了陈掌一眼,小跑着去关门了。
卫子夫缓了几息,重新鼓起勇气去看陈掌,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你对我二姐好,也想对去病好,作为皇后、作为妹妹,我感激你。但是你利用去病,为自己争爵位,让他此刻身在远乡,饥饱不知!冷暖不知!安危不知!!我没办法原谅你!”
陈掌急了:“可我也说了是为了让他将来承嗣爵位,有你和陛下的爱护,他完全能够不改姓而能入陈家谱,葬陈家坟。我也是为了他的未来着想!”
“不需要!”卫子夫喊得比他还大声:“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没有什么宗族、家族的概念,自我入椒房殿的那刻起,国就是家,他是我外甥,是皇后的家人,就是我大汉朝的人!不需要族谱,也会有人记得我,记得他!”
陈掌辩解道:“好,就算不考虑身后名,那他这一辈子怎么办?眼前你们喜欢他,万一之后陛下不喜欢了呢?外戚宠臣下场如何,皇后读了那么多书,都没有半点警惕吗?你何不在此时替多争取一些封赏,保证之后的日子顺心无忧呢?”
之后的日子?!呵!有谁会在勇往直前的时候分神去想之后呢?
至于谁来保证之后的日子顺心无忧,卫子夫早在封后之前就想好了,大家都选择了过好当下,那么自己就要做好那个走得稳、走得远的角色。
她努力的去学刘彻的喜欢看的东西,努力的学习算帐,努力的去理解刘彻对朝堂的期待,努力的照顾好后宫的每一个人,努力的去做一个最好的皇后!这才有跟刘彻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温馨有序的后宫。而她努力的一切都不必与人说,更不必让人察觉,因为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用不上!
“他一辈子,只要平安快乐,做什么都好,别人喜不喜欢的不重要,我这个姨母永远都会给他兜底。这是去病入椒房殿的时候,我给他的承诺和礼物!永不会变!”卫子夫又恢复了照旧的温柔和缓,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陈掌,你的话真的说的很漂亮,可是,利用就是利用,不会因为目的是为了他好,而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原因!况且,我回你们一句话,是当初他出征时候,你们所有人来劝我的一句话。”
“什么?”
“你真的确定你为了他的好,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我...”陈掌哑口无言,却心不甘情不愿的喊道:“做官封侯,有权有势!富贵无双!!是所有男人的追求啊!他怎么会不想要?”
“呵呵呵呵呵”卫子夫一愣,转瞬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停不住。
“皇后笑什么?”陈掌总觉得对方的笑容带了很多的讽刺和无奈,让他心虚得很。
卫子夫走向那个修复了很久依然修补不好的泥舆图,把香囊好好收进怀里,手指轻轻拂过乱糟糟的草根、树枝、泥渣....出口的语调坚定又轻柔:“陈掌,任凭你有千万个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你!因为是你先有了自己的私心才想到的他,堂而皇之的把自己追求的东西去交给别人实现,真是无耻!话说了这么多,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怎么不上战场搏封赏,再凭军功得了侯爵,之后再传给去病呢?”
陈掌哑口无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