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漆,圆月正悬,长乐宫的回廊上微风吹过,又长又深不见尽头。一人拎着墨色沉香杆的宫灯不紧不慢的拐过一个又一个的柱角,裙角轻飘,腰上发尾微微卷起,素手纤纤时不时划过朱红的回廊,倒有几分出尘的妙手抚尘烟的感觉。
光影之下,身姿摇曳轻缓,若隐若现,
巡逻宫人正值换班,都走过了两间宫殿,竟也无人发现她。
若是从上方俯瞰,长廊尽头恰好也正有一个睡不着的男子往她这边散步走来,着甲,佩剑,一看就是值守的将士,官衔不低,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一步的路都要分成两步走,拐角处下意识抬头的时候,对方正好转过来,吓了他一跳,瞬间扶上剑柄,喝道:“何人在此?”
那女子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宫灯抱在胸前,连连后退,黑暗中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才勉强稳住身形。
姜叹这才借着月光和灯火看到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心中略松了口气,拱手道:“不知是哪个宫的贵人,深夜来此闲逛违反宫规,还请快些回去!”
“姜尽沙?”对方却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掀开披风帽子,笑吟吟的露出张脸来。
“…四…皇后?”姜叹僵硬的行礼,“是皇后,臣眼拙,皇后有事请便。”
说着,还没等卫子夫回答,就飞也似的退开好几步,剑眉一低一副就当没看见她的样子,卫子夫不禁莞尔,这是生怕撞见她干些什么坏事?
……
卫子夫在他面前顿了顿,想着自从相识,姜中尉倒是奇怪,救驾也好,帮忙说话也好,都是一副不愿意显山露水的态度,刘彻还找人查过他,除了要些钱财,官职都婉拒了,就想跟在苏建手下,倒是个坚定的忠义之士。此刻他更是眼不见心不烦装傻样子,倒是有趣得紧,不过也是巧,自己和他的交集全是麻烦,见到自己大概也是心有余悸吧......
所以卫子夫到底也没解释什么。
前面就是霍光今日休息的地方了,再拐一个回廊言瑾和言思抱着睡在一起,热乎乎的睡红了脸庞。还有言慧,小姑娘刚刚自己出来睡一个宫室,抱着布老虎来回翻身,卫子夫听了好一会儿知道睡着了才放心的走开。
等她提着宫灯走了回来,没想到姜叹还没走,在原地望着月亮发愣。
姜叹听见脚步声音也愣了,他一时出神,没想到卫子夫竟然还回来!再避开好像过分刻意,只好斟酌着出言道:“皇后需要臣帮忙吗?”
“…没事…”
“哦…”
“……你挡着路了,我该回去了。”卫子夫笑着指了指他身后。
“哦…皇后请。”姜叹感觉自己脸腾的一下红了,怎么今天办事这么不妥帖啊,果然江统领说的对,年岁渐长就是熬不住大夜了!
“皇后?”元睿从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的道:“您怎么不等等奴婢呀,转头给皇子闳添了个炭盆的功夫,您就不见了,腿脚怎么还跟年轻时候那么快…哎?姜中尉?”
这下元睿脸也’腾’的一下红了,她从卫子夫进永延殿就跟着侍候,这么多年感情下来,私下难免亲昵打趣,谁知道就被姜叹撞见了,这下自己的形象可要大打折扣了。
“好了。”卫子夫出来缓解尴尬,打圆场道:“也都不是外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尽沙你别见怪,元睿跟着我好久了,私下就跟姐妹一样。”
“是。皇后办完事可要回去了,臣送你。”姜叹一脸严肃的答了一句,轻巧的把这事掀过去了。倒是元睿惊讶的瞥了姜叹一眼,不是外人?尽沙?姜叹竟然都跟皇后报了自己的字,是上次救驾的时候吗?还是皇后跪在清凉殿的时候?她还是偶然间听江统领喊他才知道,还有个这么杀伐之气的字......
不过...既然不是外人,元睿看着姜叹严肃的样子,也主动解释道:“皇后时不时就深夜来长乐宫看几个公主和皇子的,生怕她们睡不好,嘴上说着让他们独立理事,心中还是担心,往常都是我陪着悄悄来,这次竟被姜中尉看见了,真是抱歉,吓到了吧?”
“…还好。”
卫子夫看着姜叹强压震惊的眼神,笑出了声,又急忙掩饰,“月色这么好,你们两个陪我坐坐吧!”
元睿倒是自然,从袖子里拽出个狐皮子,往地上随便一铺就扶着卫子夫坐在了院中的石阶上,姜叹抿抿嘴也站了过去。
月光如丝,滑顺清柔,清凉如水,照得人明如镜,很容易就放松下来。
元睿看样子就是轻车熟路,又变花样似的拿出来个扇子,边扇边扯话题,“皇后,你有什么遗憾嘛?听说对着月亮许愿,可以成真哦!”
姜叹刚要伸手阻止,卫子夫就嫌弃的把扇子推回她的怀里,抱着自己的走马灯,一边摆弄着搭得乱七八糟的架子,一边嫌弃道:“冷!都冬天了,又不是在椒房殿热得很,把你的扇子收起来吧!”
“这不是当初凤凰殿那位在的时候,你说要学一下附庸风雅嘛!还有您这肺,算是彻底落下毛病了,热的时候越发难受,还是冷的时候舒服些,攸宁让我们都随身备着扇子的。”元睿恋恋不舍的掏出来一个手炉,“呐,这我家儿子给我做的,借给皇后用,皇后就赏脸跟我聊几句呗。”
走马灯被小心的放在脚边,卫子夫不客气的拽过她的手,两个人一起捂好,然后认真的想了想,“遗憾是吧?这是你儿子的课业吧,到我这里来找灵感了,真是过分!”
元睿成亲之后脸皮也厚了不少,笑嘻嘻的说:“谁让我是皇后的人啊!不懂的自然要虚心求教,堕了您的威风可不好。”
卫子夫脑子里掠过刚刚几个孩子的睡容,突然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遗憾也有啊,比如我一直觉得我不如二姐招人疼,遗憾没跟她多学几招。你别看我二姐原来时不时张牙舞爪的对去病,现在在宴席上也规规矩矩、端庄矜持的,小时候她可是最会撩人的,好多人都喜欢她。”
元睿仔细端详了一下卫子夫,想了个可能的理由:“皇后,你小时候长得不好看吗?是几岁变样的?”
“好看。”姜中尉蚊蝇一般的声音本来想自然点的插进去的,但卫子夫什么都没听见,元睿却敏感的回头过来。
他只好僵硬的伸手指了指地上的走马灯,元睿恍然大悟的笑笑,口型比了个“陛下”,然后继续听卫子夫说话,姜叹也松了口气。
“嗯......”卫子夫认真的想了一下,“…应该还好吧…总之是没有我二姐招人喜欢,花落伤心,闻灾掉泪,娇柔可怜,旁人看着她,心都能化成一滩水了,我父亲母亲也偏疼她。我却总是东跑西跑,没个闲下来的时候,自然没她有本事,今儿得个风筝,明儿来个口脂的,还有各色香包小糖人,多的是人送她东西。我本来对香料不甚了解,都是因为她收的太多了,我被迫熟悉的。”
元睿撑着下巴羡慕道:“还有人送小糖人啊?那岂不是天天都可以吃!”
“对啊!这也就算了,我还记得有个小男孩,比我小,小...小几岁不记得了,但是长得白白净净的,嗯…其实具体的样貌我也记不大清了,就......他跟阿步很像,千丝万缕的情绪很容易就染上眉梢眼角,看着就丰神俊朗啊”卫子夫啧啧的感叹了两声,突然觉得有些不妥,瞄到一旁神色怪异的元睿,假作气呼呼的继续道:“偏只有我二姐能勾得他甜甜的叫声姐姐!对我就一句磕磕绊绊的妹妹,那不情愿的态度我现在还记得!”
元睿把哦的一声拖得老长,才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呀?皇后再就没找过他?”
“叫…嗯…好像是个什么”
姜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却听卫子夫轻轻拍了一下元睿的手,颇有赌气的意味,不甘心的挑高了声音道:“叫什么重要嘛?!重要的是小时候我气死了!凭什么不叫我姐姐啊?我现在想想还是挺伤心的,叫我一声四姐姐怎么了?你是不知道他声音有多好听!我现在还是皇后,叫我一声叫姐姐,他得占多大的便宜啊!”
“……”
元睿直接拆穿了卫子夫的掩饰,“您是忘了吧!对了,怎么是四姐姐?大将军不是都喊您三姐吗?”
卫子夫略有失落,卫青已经很久没喊过她三姐了,冷漠、无情、疏离!真是让人伤心,不过要是当初自己没管他那么多,是不是也不会闹成如今这样,他喜欢平阳公主,可以早点直接跟自己说啊!为什么非要用那种方式呢?
“皇后?”
“哦…是啊,好像是那孩子倔得很,非说男女一样排行,把我就算到行四了,不过这不是重点,他怎么就不能喊我一声姐姐呢?大姐还说他挺喜欢我的,喜欢个鬼!喜欢我就只喊我二姐叫姐姐,对我就是一句妹妹?”
“那是他不安好心。”突兀的声音终于被适时听到了。
元睿疑惑的转头,刚刚…是姜中尉接话了吗?
卫子夫还在喋喋不休,“好东西也都是二姐有了才给我,现在想想真是不甘心,怎么就没跟二姐好好学几招,起码能在他走之前哄他叫我一声姐姐,起码能多得一个小糖人。”
“……”
“……”卫子夫回头眨眨眼,也跟元睿一起砖头迷茫的问:“姜中尉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姜中尉轻咳一声,掩饰道:“听说喊妹妹的人都是不安好心,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