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清之际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以中国之大,岂其区区东北一个小部落所能吞并?金朝的兵力,不算不强,然而始终不能吞灭南宋,便是一个证据。然则明朝的灭亡,并非清之能灭明,还只是明朝人的自己亡罢了。
北部沦陷之后,明朝的潞王常淓、福王由崧,都避难南来。当时众议,因潞王较贤,多想立他。而凤阳总督马士英,挟着兵力,把福王送到仪征。众人畏惧他,只得立了福王,是为弘光帝。士英引阉党阮大铖入阁,而把公忠的史可法排挤出去,督师江北。正人君子,非被斥,即引去。弘光帝又沉迷声色。南都之事,就不可为了。
清朝的能入关,也并非全靠自己的兵力。占据北京,已为非望,如何会有吞灭全中国的心理呢?所以世祖入关后,给南方的檄文,还有“明朝嫡胤无遗,势难孤立,用移大清,宅此北土。其不忘明室,辅立贤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理亦宜然,予不汝禁”之语。然而南都既不能自立,清朝就落得进取。当清兵入北京之后,即已分兵打定河南、山东、山西。及世祖入关,又遣英亲王阿济格,带着吴三桂、尚可喜出榆、延;豫亲王多铎,带着孔有德出潼关;以攻陕西。李自成走死湖北的通城。多铎的兵,就移攻江南。这时候,史可法分江北为四镇。而诸将不和,互相仇视。武昌的左良玉,又和阮大铖不合,以清君侧为名,举兵东下。大铖大惧,急檄可法入援。可法兵到燕子矶,左良玉已死在路上,其兵给守芜湖的黄得功打败了。可法再回江北,则清兵已至。可法檄诸镇赴援,没有一个来的。可法守扬州七日,城陷,死之。清兵遂渡江而南。弘光帝奔芜湖。清兵追袭。黄得功拒战,中箭而死。帝遂北狩。后来殉国于北方。清兵直打到杭州而还。时为一六四五年。
于是明人奉鲁王以海,监国绍兴。唐王聿键,即位福州,是为隆武帝。当清兵初入北京之日,曾下令,强迫人民剃发。二十日之后,又听民自由。及下江南,复下剃发之令。于是江南人民,纷纷起兵抗拒。然既无组织,又无训练,大多数旬月即败。清廷复遣肃亲王豪格和吴三桂攻四川。张献忠阵殁于西充。其党孙可望、李定国、白文选、刘文秀,溃走川南。旋入贵州。清兵追至遵义,粮尽而还。贝勒博洛攻闽、浙,鲁王走入海。隆武帝颇为英武,而为郑芝龙所制,不能有为。时何腾蛟招降李自成余众,分布湖南、北。杨廷麟也起兵江西,恢复吉安。隆武帝想出就廷麟,未果而清兵至。帝从延平走汀州,入于清军。后来崩于福州。时为一六四七年。
明人又立唐王之弟聿(左金旁右粤)于广州,桂王由榔于肇庆,是为永历帝。清使李成栋攻广东,聿(左金旁右粤)殉国。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攻湖南,何腾蛟退守桂林。金声桓攻江西,杨廷麟亦败殁。未几,李成栋、金声桓都反正,何腾蛟乘机复湖南。川南,川东亦来附。于是永历帝有两广、云、贵、江西、湖南、四川七省之地,形势颇张。而张名振亦奉鲁王,以舟山为根据地,出入江、浙沿海。清廷乃使洪承畴镇江宁,吴三桂取四川,耿仲明、尚可喜攻江西,孔有德攻湖南。金声桓、李成栋、何腾蛟都败死。一六五○年,清兵进陷桂林,瞿式耜亦殉节。明年,张名振和起兵浙东的张煌言合兵攻吴淞,不克,而舟山反为清所袭陷,二人奉鲁王奔厦门。永历帝避居南宁,遣使封孙可望为秦王。可望遣兵三千,扈桂王居安隆;而使刘文秀攻四川,李定国攻桂林。孔有德伏诛。吴三桂也战败,逃回汉中。清乃命洪承畴镇长沙,以保湖南;李国英镇保宁,以守川北;尚可喜镇肇庆,以保广东;无意于进取了。而永历帝因孙可望跋扈,密使召李定国。定国迎帝入云南,可望攻之,大败。遂降清。洪承畴因之请大举。一六五八年,清兵自湖南、四川、广西三道入滇。李定国扼北盘江力战,不能敌。乃奉帝如腾越,而伏精兵于高黎贡山。清兵追之,遇伏,大败而还。时刘文秀已死,李定国、白文选奉帝入缅甸。一六六○年,三桂发大兵出边。缅人乃奉帝入三桂军。一六六二年,为三桂所弑,明亡。此时清世祖亦已死,这一年,是圣祖的康熙元年了。
明朝的统绪虽绝,然而天南片土,还有保存着汉族的衣冠,和清朝相抗的,是为郑成功。成功是芝龙的儿子,芝龙降清时,成功不肯顺从,退据厦门,练着海陆兵,屡攻沿海之地。清兵入滇时,成功大举入江以图牵制。破镇江,薄南京,清廷大震。旋为清兵所袭破,乃收军,出海而还。一六六○年,成功攻取台湾。于是务农练兵,定法律,设学校,筑馆以招明之遗臣渡海,归之者如织。天南片土,俨然独立国的规模了。
即以闽、广、云南而论,实亦非清朝实力所及。清朝的定南方,原靠一班汉奸,为虎作伥。所以事定之后,仍不得不分封他们,以资镇摄。于是以尚可喜为平南王,镇广东;耿仲明为靖南王,镇福建;吴三桂为平西王,镇云南;是为三藩。三藩之中,三桂功最高,兵亦最强。他当时用钱用兵,户、兵二部,不能节制。用人亦不由吏部,谓之西选。西选之官半天下。清朝之于南方,简直是徒有其名,不但鞭长莫及而已。然而“债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足与图存”,既已(左面右见)颜事仇,忽又起而反抗,就不免有些进退失据:天下的人,未免要不直他,士气亦易沮丧,和始终以忠义激厉其下的,大不相同了。这是三藩之所以终于无成。尚可喜受封之时,年已老迈。乃将兵事交给其儿子之信。久之,遂为所制。乃请撤藩归老辽东。清廷许之。时耿仲明已死,传子继茂以及精忠,和吴三桂都不自安,亦请撤藩,以觇清朝的意向。当时明知许之必反,廷议莫敢主持。清圣祖独断许之。一六一七三年,三桂遂举兵反。三桂的意思,本想走到中原,突然举事的,而为清朝的巡抚朱国治所逼,以是不得不发。既举兵之后,有人劝他弃滇北上。三桂也暮气深了,不能用。三桂举兵之后,贵州首先响应。明年,攻下湖南。广西、四川和湖北的襄阳,亦都响应。福建、广东,更不必说了。于是三桂亲赴常、澧督战。派一支兵出江西,以应福建;一支兵出四川,以攻陕西。清朝的提督王辅臣,亦据宁夏以应三桂。三桂想亲出兵以应辅臣,不曾来得及,而清朝的兵,反从江西打入湖南。三桂虽然回兵,把他打退,然自此遂成相持之局。这是于三桂不利的。而耿、尚二藩,又因一和郑成功的儿子郑经相攻,一苦三桂征饷,复叛而降清,三桂势穷。乃于一六七八年,称帝于衡州,以图维系人心。未几而死。孙世璠立。诸将又互相乖离。一六八一年,清兵自湖南、广西、四川,分三道入滇,世璠自杀。尚可喜先已为清人所杀,至此又杀耿精忠。中国大陆之上,就真无汉族自立的寸土了。
然而海外的台湾,还非清朝兵力所及。郑成功以一六六二年卒,子经继立。和耿精忠相攻。曾略取漳、泉等地。后为清兵所败。并失金门、厦门,退归台湾。三藩平后,清廷想照琉球之例,听其不剃发,不易衣冠,与之言和,而闽督姚启圣不可。水军提督施琅,本是郑氏的降将,尤欲灭郑氏以为功。一六八一年,郑经卒。群小构成功之妻董氏,杀其长子克(上臧下土)。而立其次子克塽。郑氏内部乖离,一六八三年,施琅渡海入台湾,郑氏亡。汉族遂全被满人所征服。
第二章 欧人的东略
从亚洲的东方到欧洲,陆路本有四条:(一)自西伯利亚逾乌拉岭入欧俄。(二)自蒙古经天山北路,出两海之间。(三)自天山南路逾葱岭。(四)自前后印度西北行,两道并会于西亚。第一路荒凉太甚。第二路则沙漠地带,自古为游牧民族荐居之地,只有匈奴、蒙古自此以侵略欧洲,而两洲的声明文物,由此接触的颇少。葱岭以西,印度固斯以南,自古多城郭繁华之国。然第三路有沙漠山岭的阻隔,第四路太觉回远,而沿途亦多未开化之国,所以欧、亚两洲,虽然陆地相接,而其交往的密切,转有待于海路的开通。自欧洲至东洋的海路:一自叙利亚出阿付腊底斯河流域;二泛黑海,自阿美尼亚上陆,出底格利斯河流域。两路均入波斯湾。三自亚历山大黎亚溯尼罗河,绝沙漠而出红海。这都是自古商旅所经。自土耳其兴,而一二两道,都入其手,第三道须经沙漠,不便,乃不得不别觅新航路。其结果,海道新辟的有二:一绕非洲的南端而入印度洋。二绕西半球而入太平洋。
欧人的航行东洋,首先成功的为葡萄牙。一四八六年,始达好望角。一四八九年,进达印度的马拉巴尔海岸,一五○○年,遂辟商埠于加尔各答。明年,略西海岸的卧亚,进略东海岸及锡兰、摩洛哥、爪哇、麻六甲。一五一六年,遂来广东求互市。明朝在广州,本设有市舶司。东南洋诸国,来通商的颇多。都停泊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的浪白洋,就船贸易。武宗正德时,移于高州的电白。一五三五年,指挥使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之濠镜,就是现在的澳门。是为西人在陆地得有根据之始。就有筑城置戍的。中国人颇疑忌他。而西人旋亦移去。只有葡萄牙人,于隆庆初,岁纳租银五百两,租地建屋。自此就公然经营市埠,视同己有。一六〇七年,番禺举人卢廷龙,入京会试。上书当道:请尽逐澳中诸番,出居电白。当事的人不能用。天启初,又有人说“澳中诸番,是倭寇的乡导”,主张把他们移到外洋。粤督张鸣冈说:“香山内地,官军环海而守。彼日食所需,咸仰于我。一怀异志,立可制其死命。移泊外洋,大海茫茫,转难制驭。”部议以为然,遂不果徙——这是后来借断绝接济,以制西洋人的根原。
葡萄牙人到好望角后七年,哥伦布始发见美洲,其到广东后三年,则麦哲伦环绕地球。于是西班牙人,于一五六五年,据菲律宾,建马尼剌。一五七五和八○年,两次到福建求通商,都为葡萄牙人所阻。然中国商船,聚集于马尼剌的颇多。
荷兰人以一五八一年,叛西班牙自立。时西班牙王兼王葡萄牙,禁止其出入里斯本。荷人乃自设东印度公司,谋东航。先后据苏门答腊、爪哇、摩鹿加。于好望角和麦哲伦海峡,都筑塞驻兵。其势力反驾乎西、葡之上。一六二二年,荷兰人攻澳门,不克。一六二四年,据台湾、澎湖。至一六六○年,而为郑成功所夺。清朝因想借荷兰之力,以夹攻郑氏,所以许其每八年到广东通商一次,船数以四为限。
英吉利的立东印度公司,事在一五九九年。东航之后,和葡萄牙人争印度。葡人战败,许其出入澳门。一六三七年,英船至澳门,为其地的葡人所拒。英人乃自渴中国官吏,求通商。至虎门,为守兵所炮击。英人还击,陷其炮台。旋送还俘掠,中国亦许其通商。此时已值明末。旋广东兵事起,英人贸易复绝。郑经曾许英人通商于厦门和安平。然安平初开,实无甚贸易,止有厦门,英船偶然一到而已。
以上所述,是从明中叶到清初,欧人从海道东来的情形。其主要的目的,可说是在于通商。至于从陆路东来的俄人,则自始即有政治的关系。俄人的叛蒙古而自立,事在十五世纪中叶。至葡萄牙人航抵好望角时,则钦察汗国之后裔,殆悉为所坏灭。此时可萨克族附俄,为之东略。蒙古族在叶尼塞、鄂毕两河间的,亦为所击破。一五八七年,俄人始建托波儿斯克。其后托穆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相继建立。一六三九年,直达鄂霍次克海,就想南下黑龙江。至一六四九年,而建立雅克萨城。一六五八年,又建尼布楚城。此等俄国的远征队,只能从事于剽掠,而不能为和平的拓殖。黑龙江流域的居民大受其害。而此时正值清朝初兴,其兵力,亦达黑龙江流域。两国势力的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第三章 基督教和西方科学的传入
中国和外国的交通,也有好几千年了。虽然彼此接触,总不能无相互的影响,然而从没有能使我国内部的组织,都因之而起变化的。其有之,则自近世的中欧交通始。这其间固然有种种的关系,然而其最主要的,还是东西文化的差异。东西文化最大的差异,为西洋近世所发明,而为中国所缺乏的,便是所谓科学。所以科学的传入,是近世史上最大的事件。科学与宗‘教,虽若相反,其最初传入,却是经教士之手的。
基督教的传入中国,亦由来已久。读第三编第二十五、第三十八两章,就可知道了。可是因中国人迷信不深,对于外国传入的宗教,不能十分相契,所以都不久而即绝。至近世,新教兴于欧洲,旧教渐渐失势,旧教中有志之士,乃思推广其势力于他洲。其中号称耶稣会的,传布尤力。耶稣会的教士,第一个到中国来的,是利玛窦。以一五八一年至澳门。初居广东的肇庆。一五九八年,始经江西到南京。旋入北京。一六○○年,神宗赐以住宅,并许其建立天主堂。天主教士的传教于中国,和其在他国不同。他们深知道宗教的教理,不易得华人尊信的。所以先以科学牖启中国人。后来才渐渐的谈及教理。利玛窦到北京之后,数年之间,信教的便有二百余人。徐光启、李之藻等热心科学之士,都在其内。当时的教士,并不禁华人拜天、拜祖宗、拜孔子。他们说:“中国人的拜天,是敬其为万物之本;其拜祖宗,系出于孝爱之诚;拜孔子,是敬仰其人格;都不能算崇拜偶象。”教士都习华言,通华文。饮食起居,一切改照华人的样子,他们都没有家室,制行坚卓,学问渊深。所以很有敬信他们的人。然亦有因此,而疑其别有用心的。
当利玛窦在日,就有攻击他的人。神宗因其为远方人,不听之。一六一〇年,利玛窦卒。攻击的人,更为利害。到一六一六年,就被禁止传布。教士都勒归澳门。然而这一年,正是满洲叛明自立的一年。自此东北一隅,战争日烈,明朝需用枪炮也日亟。至一六二二年,因命教士制造枪炮,而教禁亦解。明朝所行的大统历,其法本出西域。所以当开国时候,就设有回回历科。到了末年,其法疏舛了。适会基督教中深通天文的汤若望来华。一六二九年,以徐光启之荐,命其在北京历局中,制造仪器,翻译历书,从事于历法的改革。至一六四一年,而新历成。越二年,命以之代旧历。未及行而明亡。清兵入关后,汤若望上书自陈。诏名其历为时宪。汤若望和南怀仁,都任职钦天监。这时候,基督教士,可以说很得信任了。到清世祖殁,而攻者又起。
当时攻击基督教最烈的,是习回回历法的杨光先。但他的主意,并不在乎历法。他曾说:“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他又说:“他们不婚不宦,则志不在小。其制器精者,其兵械亦精。”他们著书立说,说中国人都是邪教的子孙,万一蠢动,中国人和他对敌,岂非以子弟拒父兄?“以数万里不朝不贡之人,来不稽其所从来,去不究其所从去;行不监押,止不关防;十三省山川形势,兵马钱粮,靡不收归图籍,百余年后,将有知余言之不得已者”。杨光先之说如此:利用传教,以作侵略的先锋,这是后来之事——也可说是出于帝国主义者的利用,并非传教者本身的罪恶——基督教初入中国时,是决无此思想的。杨光先的见解,在今日看起来,似乎是偏狭,是顽固。但是中国历代,本有借邪教以创乱的人;而基督教士学艺之精,和其无所为而为之的精神,又是中国向来没有看见过的。这种迷信的精神,迷信不深的中国人,实在难于了解。杨光先当日,有此疑忌,却也无怪其然。不但杨光先,怕也是当日大多数人所同有的心理。即如清圣祖,他对于西洋传入的科学,可以说是颇有兴味的。对于基督教士,任用亦不为不至。然而在他的《御制文集》里,亦说“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这正和杨光先是一样的见解。不过眼前要利用他们,不肯即行排斥罢了。人类的互相了解,本来是不大容易的。在学艺上,只要肯虚心研究,是非长短,是很容易见得的。但是国际上和民族间的猜忌之心,一时间总难于泯灭,就做了学艺上互相灌输的障碍。近世史的初期,科学输入的困难,这实在是一个大原因。
杨光先以一六六四年,上书攻击基督教士,一时得了胜利。汤若望等都因之得罪。当时即以监正授光先。光先自陈“通历理而不知历法”,再四固辞。政府中人不听。不得已任职。至一六六七年,因推闰失实,得罪遣戍。
再用南怀仁为监正。自此终圣祖之朝,教士很见任用。传教事业,也颇称顺利。直至一七○七年,而风波才再起。
原来利玛窦等的容许信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当时别派教士,本有持异议的。后来讦诸教皇。至一七。四年,教皇乃立《禁约》七条,派多罗到中国来禁止。多罗知道此事不可造次。直迟到这一年,才以己意发布其大要。圣祖和他辩论,彼此说不明白。大怒。命把多罗押还澳门,交葡萄牙人监禁。在中国的传教事业,是印度的一部分,本归葡萄牙人保护的。后来法国人妒忌他,才自派教士到中国。葡萄牙人正可恶不由他保护的教士,把多罗监禁得异常严密。多罗就忧愤而死。然而教皇仍以一七一五年,申明前次的禁约。到一七一八年,并命处不从者以“破门”之罚。于是在华教士,不复能顺从华人的习惯,彼此之间,就更生隔碍。一七一七年,碣石镇总兵陈昂,说天主教在各省,开堂聚众,广州城内外尤多,恐滋事端。请依旧例严禁,许之。一七二三年,闽浙总督满保,请除送京效力人负外,概行安置澳门。各省天主堂,一律改为公廨。朝廷也答应了。自此至五口通商以前,教禁就迄未尝解。
基督教士东来以后,欧洲的各种科学,差不多都有输入。历法的改革,枪炮的制造,不必论了。此外很有关系的,则为清圣祖时,派教士到各省实测,绘成的《皇舆全览图》。中国地图中,记有经纬线的,实在从此图为始。当明末,陕西王征,曾译西书,成《远西奇器图说》,李之藻译《泰西水法》,备言取水、畜水之法及其器械。徐光启著《农政全书》,也有采用西法的。关于人体生理,则有邓玉函所著的《人身说概》。关于音乐,则有徐日升所修的《律吕正义续编》。而数学中,利玛窦和徐光启所译的《几何原本》,尤为学者所推重。代数之学,清朝康熙年间,亦经传入,谓之借根方。清朝治天文、历、算之士,兼通西法的很多。形而上之学,虽然所输入的,大抵不离乎神学。然而亚里斯多德的论理学,亦早经李之藻之手,而译成《名理探》了。就是绘画、建筑等美术,也有经基督教士之手而传入的。所以在当时,传入的科学,并不为少。但是(一)因中国人向来不大措意于形而下之学;(二)则科学虽为中国人所欢迎,而宗教上则不免有所障碍;所以一时未能发生很大的影响。
第四章 清初的内政
清朝的盛衰,当以乾隆时为关键。从世祖入关,到三藩平定,这四十年,算是清朝开创之期。自此至雍正之末,五十余年,为乾隆一朝,表面上看似极盛,实则衰机潜伏于其中。至其末年,内乱一起,就步步入于否运了。
清朝的初起,和辽金元情形,又微有不同。辽、金、元初起时,都不甚了解中国的情形。清朝则未入关时,已颇能译汉书、用汉人了。当太祖之时,憎恶汉人颇甚,当时俘获汉人,都发给满人为奴。尤其是读书人,得者辄杀。到太宗时,才知道欲成大业,单靠满洲人,是不行的。所俘汉人,都编为民户,令其与旗人分居,且另选汉官治理。对于读书人,则加以考试。录取的或减免差徭,赏给布帛。于明朝的降臣、降将,尤其重视。清朝当日的创业,和一班投效的汉人,如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等,确是很有关系的。
但是其了解中国深者,其猾夏亦甚。所以清朝的对待汉人,又非辽、金、元之比。即如剃发一事,历代北族,没有敢强行之于全中国的。清朝则以此为摧挫中国民族性的一种手段,厉行得非常利害。入关之后,籍没明朝公、侯、伯、驸马、皇亲的田。又圈占民地,以给旗人。也是很大的虐政。而用兵之际,杀戮尤甚。读从前人所著的《嘉定屠城》、《扬州十日》等记,就可以见其一斑了。
北族的政治,演进不如中国之深。所以其天泽之分,也不如中国之严,继嗣之际,往往引起争乱。清朝也未能免此。当太祖死时,其次子代善,五子莽古尔泰和太祖弟舒尔哈齐之子阿敏,还是和太宗同受朝拜,并称为四贝勒的。后来莽古尔泰和阿敏,次第给太宗除去了。代善是个武夫,不能和太宗争权。所以在关外之时,幸未至于分裂。太宗死后,世祖年幼。阿敏的儿子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同摄政。后来实权都入于多尔衮之手。当时一切章奏,都径由多尔衮批答,御宝亦收归其第。一时声势,是很为赫奕的。幸而多尔衮不久就死了,所以没酿成篡弑之局。世祖亲政后,大体还算清明,颇能厘定治法,处理目前的问题。当时中国的遗黎,经死亡创痛之余,实在更无反抗的实力,而又得一班降臣,为虎作伥,就渐渐的给他都压下去了。世祖在位不久。圣祖初立,亦年仅八岁。辅弼大臣鳌拜,颇为专权。然不久,亦就给圣祖除去。圣祖的聪明和勤于政治,在历代君主中,也颇算难得的,而在位又很长久。内政外交,经其一番整顿,就颇呈新气象了。
中国的国民,自助的力量,本来是很大的。只要国内承平,没甚事去扰累他,那就虽承丧乱之余,不过三四十年,总可复臻于富庶。清朝康熙年间,又算是这时候了。而清初的政治,也确较明中叶以后为清明。当其入关之时,即罢免明末的三饷。又厘订《赋役全书》,征收都以明万历以前为标准。圣祖时,曾叠次减免天下的钱粮。后来又定“滋生人丁、不再加赋”之例,把丁赋的数目限定了。这在农民,却颇可减轻负担。而当时的用度也比较地节俭。所以圣祖末年,库中余蓄之数,已及六千万。世宗时,屡次用兵,到高宗初年,仍有二千四百万。自此继长增高,至一七八二年,就达到七千八百万的巨数了。以国富论,除汉、隋、唐盛时,却也少可比拟的。
圣祖晚年,诸子争立。太子允礽,两次被废。后来就没有建储。世宗即位之后,和他争立的兄弟,都次第获罪。因此撤去诸王的护兵。并禁止诸王和内外官吏交通。满洲内部特殊的势力,可以说至此而消灭。但清朝的政治,却亦得世宗整饬之益。圣祖虽然勤政,其晚年亦颇流于宽弛。各省的仓库,多不甚盘查;钱粮欠缴的,也不甚追究。世宗则一反其所为。而且把关税、盐课,彻底加以整顿。征收钱粮时的火耗,亦都提取归公。如此,财政上就更觉宽裕。而康雍对外的兵事,也总算徼天之幸,成功时多。清朝至此,就臻于全盛。
世宗死后,高宗继之。高宗在表面上,是专摹效圣祖的,但他没有圣祖的勤恳,又没有世宗的明察,而且他的天性是奢侈的,正合着从前人一句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在位时六次南巡,供帐之费无艺。对外用兵,所费亦属不赀。凡事专文饰表面,虚伪和奢侈之风养成了。而中年后,更任用和珅,其贪黩为古今所无。内外官吏,都不得不用贿赂去承奉他。于是上官贪取于下属,下属诛求于小民,至其末年,内乱就一发而不可遏了。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清朝历代的君主,对于种族的成见,是很深的。他们对于汉人,则提唱尚文。一面表章程、朱,提唱理学,利用君臣的名分,以箝束臣下。一面开博学鸿词科,屡次编纂巨籍,以牢笼海内士大夫。但一面又大兴文字之狱,以摧挫士气。乾隆时,开四库馆,征求天下的藏书,写成六部,除北京和奉天、热河的行宫外,还分置于江、浙两省。看似旷古未有的盛举,然又大搜其所谓禁书,从事焚毁。据当时礼部的奏报,被焚的计有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卷之多。清朝的对于士子,是严禁其结社讲学,以防其联合的。即其对于大臣,亦动辄严词诘责,不留余地。还要时用不测的恩威,使他们畏惧。使臣以礼之风,是丝毫没有的。如此,他们所倚为腹心的,自然是旗人了。确实,他们期望旗人之心,是很厚的。旗人应试,必须先试弓马。旗兵是世袭的。一人领饷,则全家坐食。其驻防各省的,亦都和汉人分居,以防其日久同化,失其尚武的风气。而又把东三省和蒙古,都封锁起来,不准汉人移殖。他们的意思,以为这是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了。然而旗人的既失其尚武之风,而又不能勤事生产,亦和前代的女真、蒙古人相同。而至其末造,汉人却又没有慷慨奋发,帮他的忙的,于是清朝就成为萎靡不振的状态,以迄于亡。这是他们在前半期造成的因,至后半期而收其果。
第五章 清初的外交
清初的外交,是几千年以来外交的一个变局,因为所交的国和前此不同了。但是所遇的事情变,而眼光手段,即随之而变,在人类是无此能力的。新事情来,总不免沿用旧手段对付。而失败之根,即伏于此。不过当此时,其失败还潜伏着罢了。
清初外交上最大的事件,便是黑龙江方面中俄境界问题。因为这时候,俄国的远征队,时向黑龙江流域剽掠。该处地方的居民,几于不能安其生了。当一六七○年,圣祖尝诒书尼布楚守将,请其约束边人,并交还逃囚罕帖木儿。尼布楚守将允许了,而不能实行。及一六七五年,俄人遣使来议画界通商。圣祖致书俄皇,又因俄人不通中国文字,不能了解。交涉遂尔停顿。一六八一年,三藩平定,圣祖乃决意用兵。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造大船,并筑齐齐哈尔、墨尔根两城,置十驿,以通饷道。一六八五年,都统彭春,以水军五千,陆军一万,围雅克萨城。俄将约降,逃往尼布楚。彭春毁其城而还。俄将途遇援兵,复相率偕还,筑城据守。明年,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再以八千人围之。城垂下,而圣祖停战之命至。
是时俄皇大彼得初立,内难未平,又外与波兰、土耳其竞争,无暇顾及东方。在东方的实力,亦很不充足,无从与中国构衅。适会是时,圣祖又因荷兰使臣,诒书俄皇。俄皇乃复书,许约束边人,遣使议画疆界,而请先解雅克萨之围。圣祖亦许之。于是俄使费耀多罗东来,而圣祖亦使内大臣索额图等前往会议。一六八八年,相会于尼布楚。当费耀多罗东来时,俄皇命以黑龙江为两国之界,而索额图奉使时,亦请自尼布楚以东,黑龙江两岸之地,俱归中国,议既不谐,圣祖所遣从行的教士徐日升、张诚从中调停,亦不就。兵衅将启。此时俄使者从兵,仅一千五百,而清使臣扈从的精兵万余,都统郎谈,又以兵一万人,从瑷珲水陆并进。兵衅若启,俄人决非中国之敌,俄人乃让步,如中国之意以和。定约六条:西以额尔古讷河,东自格尔必齐河以东,以外兴安岭为界。岭南诸川入黑龙江的,都属中国,其北属俄。立碑于两国界上,再毁雅克萨城而还。
《尼布楚条约》既定,中俄的疆界问题,至此暂告结束,而通商问题,仍未解决。一六九三年,俄使伊德斯来。圣祖许俄商三年一至京师,人数以二百为限;居留于京师的俄罗斯馆,以八十日为限;而免其税。旋因俄人请派遣学生,学习中国语言文字,又为之设立俄罗斯教习馆。
当尼布楚定约前三年,蒙古喀尔喀三汗,为准噶尔所攻,都溃走漠南,至一六九七年,乃还治漠北。于是蒙、俄画界通商的问题复起。土谢图汗和俄国是本有贸易的。此时仍许其每年一至。然因互市之处无官员管理,颇滋纷扰。蒙人逃入俄境的,俄国又多不肯交还。于是因土谢图汗之请,于一七二二年,绝其贸易。至一七二七年,才命郡王策凌等和俄使定约于恰克图。自额尔古讷河以西,至齐克达奇兰,以楚库河为界。自此以西,以博木沙奈岭为界。而以乌带河地方,为瓯脱之地。在京贸易,与旧例同。俄、蒙边界,以恰克图和尼布楚为互市之地。一七三七年,高宗命停北京互市,专在恰克图。此时中、俄交涉,有棘手时,中国辄以停止互市为要挟。乾隆一朝,曾有好几次。
清初的中、俄交涉,看似胜利,然得地而不能守,遂伏后来割弃之根。这是几千年以来,不勤远略,不伤守备,对于边地仅事羁縻的结果。至于无税通商,在后来亦成为恶例。然关税和财政、经济的关系,当时自无从梦见;而一经允许,后来遂无从挽回,亦是当时梦想不到的。所以中西初期交涉的失败,可以说是几千年以来,陈旧的外交手段不适用于新时代的结果,怪不得哪一个人,其失策,亦不定在哪一件事。要合前后而观其会通,才能明了其真相。
至于海路通商,则因彼此的不了解,所生出的窒碍尤多。通商本是两利之事,所以当台湾平后,清朝沿海的疆吏,亦屡有请开海禁的。而其开始解禁,则事在一六八五年。当时在澳门、漳州、宁波、云台山,各设榷关。一六八八年,又于舟山岛设定海县,将宁波海关,移设其地。一七五五年,英人请收泊定海,而将货物运至宁波,亦许之。乃隔了两年,忽然有停闭浙海之议。原来中国历代海路的对外通商,是最黑暗不过的。官吏的贪婪,商人的垄断和剥削,真是笔难尽述。这是二千年以来,都是如此。到了近代,自然也逃不出此例的。当时在广东方面,外人和人民不能直接贸易,而必经所谓官商者之手。后来因官商资力不足,又一人专利,为众情所不服,乃许多人为官商,于是所谓公行者兴。入行的所出的费用,至二三十万之巨。所以其取于外商,不得不重。而因中国官吏,把收税和管束外人的事,都交托给他,所以外人陈诉,不易见听,即或徇外商之请,暂废公行,亦必旋即恢复。于是外商渐舍粤而趋浙。一七五七年,闽督喀尔吉善、粤督杨应琚,请将浙关税收,较粤关加重一倍。奉谕:“粤东地窄人稠,沿海居民,大半借洋船为生;而虎门,黄埔,在在设有官兵,较之宁波之可以扬帆直至者,形势亦异;自以驱归粤海为宜。明年应专令在粤。”英商通事洪任辉愤怒,自赴天津,评告粤海关积弊。中朝怒其擅至天津,命由岸道押赴广东,把他圈禁在澳门。虽亦将广东贪污官吏,惩治一二,而管束外人的苛例,反因此迭兴。一七九二年,英人派马甘尼东来,要求改良通商之事。其时正值清高宗八旬万寿。清人赏以一席筵宴、许多礼物,而颁给英王《敕谕》两道,将其所陈请之事,一概驳斥不准。未几,东南沿海,艇盗横行,而拿破仑在欧洲,亦发布《大陆条例》,以困英国。葡萄牙人不听,为法所破。英人虑其侵及东洋,要派兵代葡国保守澳门,以保护中、英、葡三国贸易,助中国剿办海寇为由,向中国陈请。中国人听了大诧,谕粤督严饬兵备。一八○八年,英人以兵船闯入澳门,遣三百人登岸。时粤督为吴熊光,巡抚为孙玉庭,遣洋行挟大班往谕,不听,熊光命禁其贸易,断其接济。英人遂闯入虎门,声言索还茶价和商欠。于是仁宗谕吴熊光:“严饬英人退兵抗延即行剿办。”而熊光等因海寇初平,兵力疲敝,主张谨慎,许其兵退即行开舱。乃退兵贸易而去。仁宗怒其畏葸,把熊光、玉庭都革职,代以百龄和韩葑。于是管理外人愈严。一八一〇年,英人再遣阿姆哈司来聘。又因国书及衣装落后,未得觐见。于是中、英间的隔阂,愈积愈深,遂成为鸦片战争的远因了。
第六章 清代的武功
中国历代,对北方的用兵,大概最注重于蒙古、新疆地方,是不烦兵力而自服的。至于青海、西藏,则除唐代吐蕃盛强之时外,无甚大问题。而蒙、新、海、藏相互之间,其关系亦甚薄弱。自喇嘛教新派——黄教盛行以后,青海、蒙古,都成了该教的区域;而天山南路,因回教盛行,团结力亦较前为强;而此诸地方,近代的形势,遂较前代又有不同。
黄教始祖宗喀巴,以一四一七年,生于西宁。因旧派末流,颇多流弊,乃入雪山修苦行,自立一派,而黄其衣冠以示别。人因称旧派为红教,新派为黄教。黄教的僧徒,是禁止娶妻的。所以宗喀巴遗命,其两大弟子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世世以呼毕勒罕,主持宗教事务。因西藏人信教之笃,而达赖和班禅的威权,遂超出乎政治势力之上。驯致成为西藏政教之主。一五五九年,蒙古酋长俺答,遣其二子宾兔、丙兔,袭据青海。两人亦都信了喇嘛教。一五七九年,俺答遂自迎达赖三世到漠南布教,是为喇嘛教化及蒙古之始,其后蒙人信教日笃,乃自奉宗喀巴第三大弟子哲卜尊丹巳胡土克图居库伦。而达赖五世,曾通使于清太宗。清太宗亦有报使。至世祖入关,遂迎达赖入京,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而清人借宗教以怀柔蒙、藏的政策,亦于是乎开始。
因喇嘛教的感化,使漠南北游牧民族犷悍之气潜消。向来侵略他人的,至此反受人侵掠,而有待于中国人的保护,这亦是一个新局面。卫拉特,就是元时的斡亦剌,明时的瓦剌。当清初,其众分为四部:曰和硕特,居乌鲁木齐。曰准噶尔,居伊犂。曰杜尔伯特,居额尔齐斯河。曰土尔扈特,居塔尔巴哈台。时红教还行于后藏。后藏的藏巴汗,为其护法。达赖五世的第巴桑结,乃招和硕特固始汗入藏,击杀藏巴汗,而奉班禅居札什伦布。是为达赖、班禅,分主前、后藏政教之始。于是和硕特部徙牧青海,遥制西藏政权。桑结又嫌恶他。再招准噶尔噶尔丹入藏。把固始汗的儿子达颜汗袭杀。其时噶尔丹业已逐去土尔扈特,又把杜尔伯特慑服了。至此,遂统一卫拉特四部,其势大张。
一六八八年,噶尔丹攻喀尔喀。三汗部众数十万,同时溃走漠南。清圣祖乃命科尔沁部假以牧地。而亲自出塞大阅,以耀兵威。一六九五年,噶尔丹以兵据克鲁伦河上流。清圣祖亲自出塞,把他打破。一六九七年,又自到宁夏,发兵邀击。这时候,噶尔丹伊犁旧地,已为其兄子策妄阿布坦所据。
噶尔丹穷蹙自杀。阿尔泰山以东悉平。三汗遂各还旧治。
然而伊犂之地,还是未能动摇。清朝乃以其间,平定西藏和青海。先是达赖五世死后,桑结秘不发丧,而嗾使噶尔丹内犯。噶尔丹败后,尽得其状。圣祖下诏切责。会桑结为固始汗曾孙拉藏汗所杀,奏立新六世达赖。圣祖乃封拉藏为翼法恭顺汗,以为藏事可从此平定了。而青海、蒙古,都说拉藏汗所立达赖是假的。别于里塘迎立一达赖。诏使暂居西宁。正在相持之间,而策妄阿布坦又派兵人入,把拉藏汗袭杀。于是藏事又告紧急。好在西藏人都承认了青海所立的达赖。圣祖乃派皇子允禵和年羹尧,从西宁、四川两道入藏,把准噶尔的兵击退,而送青海所立的达赖入藏。一七二二年。圣祖死,子世宗立,固始汗之孙罗卜藏丹津,煽动青海诸喇嘛叛变,亦给岳钟琪袭破。于是青海、西藏都平,梗命的只有一个准噶尔了。
一七二七年,策妄阿布坦死,子噶尔丹策凌继立。清朝想一举而覆其根本。还没有出兵,而噶尔丹策凌先已入犯。清兵出战不利。策凌就进犯喀尔喀。为额驸策凌所败。清高宗乃定以阿尔泰山为准、蒙游牧之界。这是一七三七年的事。到一七四五年,噶尔丹策凌死,准噶尔又生内乱。高宗乃因辉特部长阿睦尔撒纳的降,用为乡导,发兵把准部荡平。而既平之后,阿睦尔撒纳又叛。亦于一七五七年,给兆惠等打定。
喇嘛教虽然盛行于蒙古和海、藏,而天山南路,则仍自成其为回教的区域。天山南路,在元时本属察合台汗国。后来回教教主之裔和卓木,入居喀什噶尔,因为人民的尊信,南路政教之权,遂渐入其手。而和卓木之后,又分为白山、黑山两宗,轧轹殊甚。策妄阿布坦曾废白山宗,代以黑山,而质白山酋长的二子于伊犂,是为大小和卓木。清兵定伊犂后,二子归而自立。一七五九年,亦给兆惠、富德等打平。于是从天山南北路以通西域的路全开。葱岭以西之国,如浩罕、哈萨克、布鲁特、乾竺特、博罗尔、巴达克山、布哈尔、阿富汗等,都来通朝贡。清朝对西北的国威,这时候要算极盛了。
其对于西南,则因廓尔喀侵犯西藏,于一七九二年,遣福康安把他打破。廓尔喀人请和。定五年一贡之例。廓尔喀东边的哲孟雅,本来服属于西藏;更东的哲丹,则当雍正年间,即已遣使来进贡;也当然成为中国的属国。清朝因为防护西藏起见,乃提高驻藏大臣的职权,令其在体制上和达赖、班禅平等。又颁发金奔巴两个:一个藏在北京雍和宫,一个藏在西藏大招寺。达赖、班禅和大胡土克图出世有疑义时,就在这瓶中抽签。所以管理西藏的,也渐渐严密了。
以上所述,是清朝对于西、北两方面的武功。至于南方,历代对外的关系,比之西北,似乎不重要些。然至近代,随着世运的进化,而其关系亦渐次重大。原来在南方和中国紧相邻接的,便是后印度半岛。自唐以前,安南本是中国的领土。其余诸地方,开化的程度很浅。自宋以后,安南既已独立,而半岛的西北部,又日益开化。南方的国际关系,也就渐形复杂了。当明初,西南土司,以平缅、麓川为最大。其南为缅甸。又其南为洞吾。又其南为古剌。其在普洱之南的,则为车里。车南之南为老挝。老挝之南为八百。这时候,中国的领土,实尚包括伊洛瓦底江流域和萨尔温、湄公两江上游。平缅、麓川,在元代本为两宣慰司。明太祖初命平缅酋长思氏兼辖麓川。后来又分裂其地,设立若干土司。思氏想恢复旧地,屡次造反。自一四四一后十年间,明朝尝三次发兵征讨,卒不能克,仅立陇川宣抚司而归。思氏在当时本有统一后印度半岛西部的资格。自为明所破坏,亦终至灭亡。于是缅甸日强。一五八三年,因寇边,为明将刘綎所击破,然明亦仅定陇川。自此中国对西南,实力所至,西不过腾冲,南不过普洱附近,就渐成为今日的境界了。
缅甸酋长,本姓莽氏。一七五四年,为锡箔江夷族所杀,木梳土司雍籍牙,入据其地。取阿瓦、平古剌。至其子孟驳,又并阿剌干,灭暹罗,国势颇盛。一七六五年,遂寇云南边境。高宗两次发兵,都不能克,仅因其请和,许之而还。暹罗是当明太祖时,受封于中国的。既为缅甸所灭,其故相郑昭——本是中国潮州人——起兵恢复。以一七七八年即王位。旋为前王余党所弑。养子华,定乱自立。以一七八六年,受封于中国。缅人怕中国和暹罗夹攻他,才遣使朝贡请封。安南黎氏,自离中国独立后,至一五二七年,而为其臣莫氏所篡。至一六七四年,乃得完全恢复。当复国之时,实赖其臣阮氏之力。而郑氏以外戚执政。阮氏和他不协,南据顺化,形同独立。至清高宗时,又为西贡的豪族阮氏所破。并入东京,灭郑氏,留将贡整守之,贡整想扶黎拒阮,又为阮氏所破。时为一七八六年。清高宗出兵以讨新阮,初破其兵,复立黎氏末主。后复为阮氏所袭败,亦因其请和,封之而还。清朝对于安南、缅甸的用兵,实在都不得利。但是中国国力优厚,他们怕中国再举,所以虽得胜利,仍然请和,在表面上,总算维持着上国的位置。
至清朝对于川、滇、黔、桂诸省的用兵,虽然事在疆域之内,然和西南诸省的开拓,实在大有关系,亦值得一述。原来西南诸省,都系苗、傜、倮侈诸族所据。虽然,自秦、汉以降,久列于版图,而散居其地的种落,终未能完全同化。元时,其酋长来降的,都授以土司之职,承袭必得朝命。有犯顺、虐民,或自相攻击的,则废其酋长,代以中国所派遣的官吏,是之谓改流。虽然逐渐改流的很多,毕竟不能不烦兵力。湖南省中,湘江流域,开辟最早。澧、沅、资三水流域,则是自汉以降,列朝逐渐开拓的,至清朝康雍时代,辟永顺和乾州、凤凰、永绥、松桃等府厅,而大功告成。贵州一省,因其四面闭塞,开辟独晚。直至一四一三年,始列于布政司。而水西安氏、水东宋氏,分辖贵阳附近诸土司,和播州的杨氏,仍均极有势力。明神宗时,播州酋杨应龙叛。至熹宗时,调川、滇、湖南三省之兵,然后把他打平。其时水东宋氏已衰,而水西安氏独盛。到毅宗初年,才告平定。于是贵州省内,惟东南仍有一大苗疆,以古州为中心。而云南东北境,有乌蒙、乌撒、东川、镇雄四土府。西南部普洱诸夷,亦和江外土司,勾结为患。清世宗以鄂尔泰总督云贵,到底把云南诸土司改流。鄂尔泰又委任张广泗,把贵州的苗疆打定。此等用兵,虽一时不免劳费,然在西南诸省的统治和开发上,总可算有莫大利益。惟四川西北境的大小金川,高宗用兵五年,糜饷七千万,然后把他打下,那就未免劳费太甚。亦可见清高宗的举措,都有些好大喜功,而实际则不免贻累于民了。
第七章 清中叶的内乱
清朝的中衰,是起于乾隆时代的,这个读第四章所述,已可见其大概了。清朝是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汉人的民族性,虽然一时被抑压下去,然而实未尝不潜伏着,得着机会,自然就要起来反抗。如此,就酿成了嘉、道、咸、同四朝的内乱。
清中叶的内乱,是起于一七九五年的。这一年,正是高宗传位于仁宗的一年。其初先借苗乱做一个引子。汉族的开拓西南,从大体上说,自然于文化的广播有功,便苗族,也是受其好处的。然而就一时一地而论,该地方原有的民族,总不免受些压迫,前章所述湖南永顺、乾州一带,当初开辟的时候,土民畏吏如官,畏官如神。官吏处此情势之下,自不免于贪求。而汉人移居其地的又日多,苗民的土地,多为所占。这一年,遂以“逐客民,复旧业”为名,群起叛乱。调本省和四川、云南、两广好几省的兵力,才算勉强打平。然而事未大定,而教匪已起于湖北了。
白莲教,向来大家都说他是邪教。从他的表面看来,自然是在所不免。但是这种宗教,是起于元代的。当元末,教徒刘福通,曾经努力于光复事业。而当清代,此教的势力,也特别盛,在清代起兵图恢复的,都自托于明裔,而嘉庆初年的所谓川、楚教匪,其教中首领王发生,亦是诈称明裔的。便可知其与民族主义不无关系。不过人民的程度不一,而在异族监制之下,光复的运动也极难,不能不利用迷信的心理,以资结合,到后来,遂不免有忘其本来的宗旨的罢了。然而其初意,则蛛丝马迹,似乎是不可尽诬的。
所谓白莲教,是于一七七五年被发觉的。教首刘松,遣戍甘肃。然其徒仍秘密传播。至一七九三年,而又被发觉。其首领刘之协逃去。于是河南、湖北、安徽三省大索,骚扰不堪,反给教徒以一个机会。至一七九六年,刘之协等遂在湖北起事。同时,冷天禄、徐天德、王三槐亦起于川东。自此忽分忽合,纵横于川东北、汉中、襄郧之境。官军四面围剿,迄无寸效。你道为什么?原来高宗此时,虽然传位,依旧掌握大权。如此,和珅自然也依旧重用。和珅是贪黩无厌的,带兵的人,都不得不刻扣军饷,去贿赂他———当时得一个军营差使,无论怎样赤贫的人,回来之后,没有不买田、买地,成为富翁的——所以军纪极坏。而清朝当这时候,兵力本已不足用。官兵每战,辄以乡勇居前,胜则攘夺其功,败亦抚恤不及。匪徒亦学了他,每战,辄以被掳的难民居前,胜则乐得再进,败亦不甚受伤。加以匪势飘忽,官兵常为所败。
再加以匪和官兵,都要杀掠,人民无家可归的,都不得不从匪。如此,自然剿办连年,毫无寸效了。直到一七九九年,高宗死了,和珅伏诛,仁宗乃下哀痛之诏;惩办首祸官吏;优恤乡勇;严核军需;许匪徒投诚;又行坚壁清野之法;一面任能战之将,往来追逐。至一八○二年,大股总算肃清。明年,余匪出没山林的,也算平定。而遣散乡勇,无家可归的,又流而为盗。又一年余,然后平定。这一次乱事,前后九年,虽然勉强打平,然而清朝的政治力量,就很情见势绌了。
然而同时东南还有所谓艇盗。艇盗亦是起于乾隆末年的。当新阮得国之后,因财政困难,乃招徕沿海亡命,给以器械,命其入海劫掠商船。广东沿海,就颇受其害。后来土盗亦和他勾通。一发深入闽浙。土盗倚夷艇为声势,夷艇借土盗为耳目。夷艇既高大多炮,土盗又消息灵通。政府以教匪为急,又无暇顾及沿海。于是其患益深。一八〇二年,安南旧阮复国。禁绝海盗,夷艇失势,都并于闽盗蔡牵。后为浙江水师提督李长庚打败。又与粤盗朱濆相合。清朝用长庚总统闽浙水师,而前后督臣,都和他不合,遇事掣肘。一八○七年,长庚战死南澳洋面,朝廷继任其部将邱良功、王得禄。至一八一○年,才算把艇盗打。
平川、楚教匪定后,不满十年,北方又有天理教匪之乱。天理教,本名八卦教——后来的义和团,也是出于八卦教的。此时的天理教,是反清的,而后来的义和团,至于以扶清灭洋为口实,民族意识的易于消亡,真可以使人警惕了。当时天理教的首领,是大兴林清和滑县李文成。他们吸收徒众的力量极大。教徒布满于直隶、河南、山东、山西。便是清朝的内监,也有愿意做内应的。他们谋以一八一三年起事。乘清仁宗秋狝木兰时,袭据京城。未及期而事泄。李文成被捕下狱。林清仍进行其豫定计画。以内监为乡导,和内应,攻击京城。攻入东西华门的有百余人。文成亦被教徒劫出,攻占县城,杀掉知县。长垣、东明、曹县、定陶、金乡,都起而响应。虽然其事终于无成,亦足使清朝大吃一惊了。
天理教匪乱后八年,便是一八二○年,仁宗死了,宣宗即位。这一年,回疆又有张格尔之变。天山南路的回民,信教最笃。清朝的征服回部,本来不能使他们心服的。但是清朝知道他们风气强悍,事定之后,亦颇加意抚绥。回民丧乱之余,骤获休息,所以亦颇相安。日久意怠,渐用侍卫和在外驻防的满员,去当办事领队等大臣。都黩货无厌,还要广渔回女。由是民心愤怨。这一年,大和卓木之孙张格尔,就借兵敖罕,入陷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等城。清廷命杨遇春带着陕甘的兵,前往剿办,把张格尔打败。张格尔走出边。杨遇春又诱其入犯,把他擒杀。于是清廷命浩罕执献张格尔家属。这张格尔是回教教徒,认为教主后裔的,这如何办得到?于是清廷绝其贸易。浩罕就又把兵借给张格尔的哥哥玉普尔,使其入寇。交涉轇轕,直到一八三一年,才定议:清朝仍许浩罕通商,而浩罕允代中国监视和卓木的家族,这交涉才算了结。清朝在这时候,对外的威严,就也有些维持不住了。
第八章 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是打破中国几千年来闭关独立的迷梦的第一件大事。其祸虽若天外飞来其实酝酿已久不过到此始行爆发罢了。
中英通商问题种种轇轕,已见第五章。英国在中国的贸易,自一七八一年以后,为东印度公司所专、至一八三四年才废。公司的代理人,中国谓之大班。公行言“散商不便制驭,请令其再派大班来粤”。粤督卢坤奏请许之。于是英人先派商务监督,后派领事前来,而中国官吏,仍只认为大班,不肯和他平行交接于是英领事义律,上书本国,说要得中国允许平等,必须用兵;而中英之间,战机就潜伏着了。而其时适又有一鸦片问题,为之导火线。
鸦片是从唐代就由阿剌伯人输入的。但只是作药用。到了明代,烟草从南洋输入,中国人开始吸食,其和以鸦片同熬的,则称为鸦片烟,才成为嗜好品。当时鸦片由葡萄牙人输入,每年不过二一百箱。而吸食鸦片烟,则当一七二九年之时,已有禁例。自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在中国的贸易后,在印度地方,广加栽种,而输入遂多。乾隆末年,粤督奏请禁止入口。嘉庆初年,又经申明禁令。鸦片自此遂成为无税的私运品,输入转见激增。海关每年,漏银至数千万两之巨一不但吸食成瘾,有如刘韵珂所说:“黄岩一邑,白昼无人,竟成鬼市。”林则徐所说:“国日贫,民日弱,十余年后,岂惟无可筹之饷,亦且无可用之兵。”未免不成样子。而银是中国的货币,银价日贵,于财政、经济关系都是很大的。所以至道光之世,而主张禁烟的空气,骤见紧张。
当时内外的议论,都是偏向激烈的。只有太常寺卿许乃济一奏,较为缓和。宣宗令疆臣会议,覆奏的亦多主张激烈。而一八三八年,鸿胪寺卿黄爵滋奏请严禁的一疏尤甚。于是重定禁例,而派林则徐以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办海口事件。
则徐既至粤,强迫英商,交出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悉数把他焚毁。又布告各国:商船入口,都要具“夹带鸦片,船货充公,人即正法”的甘结,各国都愿遵照。惟英领事义律不可。则徐遂命沿海断绝英人接济。时英国政府,尚未决定对中国用兵;而印度总督,遣军舰两艘至澳门。义律大喜。以索食为名,炮击九龙。时则徐在沿海亦已设防,英人不得逞。乃请葡萄牙人出而转圜,请删甘结中人即正法一语,余悉如命。则徐仍不许。时英议会中,亦分为强硬缓和两派。然毕竟以九票多数,通过“对中国前此的损害,要求赔偿;对英人后此的安全,要求保证”。时为一八四○年四月。于是英人调印度、好望角的兵一万五千人,命伯麦和加至义律统率前来,而中、英的兵衅遂启。
英兵既至,因广东有备,转攻厦门。亦不克。乃北陷定海。投英国巴里满致中国首相的书。浙江巡抚不受,乃转赴天津。清宣宗是个色厉而内荏的人。遇事好貌为严厉,而对于事情的本身,实在无真知灼见。又没有知人之明。所以其主意很易摇动。当时承平久了,沿海各省都无备,疆臣怕多事,都不悦林则徐所为,乃造蜚语以闻于上。于是朝意中变。命江督伊里布赴浙江访致寇之由。又谕沿海督抚:洋船投书,许即收受驰奏。时林则徐已署理粤督,旋革其职,遣戍伊犂,而命琦善以钦差大臣赴粤查办。
琦善既至,尽撤林则徐所设守备。时加至义律有疾,甲必丹义律代当谈判之任。琦善一开口,就许偿烟价二百万。义律见其易与,又要求割让香港。琦善不敢许。义律就进兵,陷沙角、大角两炮台。副将许连陞战死。琦善不得已,许开广州,割香港。英兵乃退出炮台。朝廷闻英人进兵,大怒。命弈山以靖逆将军赴粤剿办。英人遂进陷横当、虎门两炮台。提督关天培又战死,弈山既至,夜袭英军,不克。城外诸炮台尽陷。全城形势,已落敌人手中。不得已,乃令广州知府余葆纯缒城出见英人。许偿军费六百万,尽五天之内交出。而将军率兵,退至离城六十里之处。英兵乃退出虎门。弈山乃冒奏:“进剿大挫凶锋,义律穷蹙乞抚,惟求照旧通商,永遵不敢售卖鸦片。”而将六百万之款,改称商欠。朝廷以为没事了。而英人得义律和琦善所订的《草约》,以为偿款太少,对于英人后此之安全,更无保证,乃撤回义律,代以璞鼎查。续调海军东来,于是厦门、定海,相继陷落。王锡朋、郑国鸿、葛云飞三总兵,同日战死。英兵登陆。陷镇海。提督余步云遁走。江督裕谦,时在浙视师,自杀。英军遂陷宁波。清廷以弈经为扬威将军,进攻,不克。而英人又撤兵而北。入吴淞口。陷宝山、上海。又进入长江,陷镇江,逼江宁。清廷战守之术俱穷,而和议以起。
先是伊里布因遣家人张喜,往来洋船,被参奏,革职遣戍。至是,乃用他和耆英为全权大臣,和璞鼎查在江宁议和。订立条约十三款。时为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是为中国和外国订立条约之始。约文重要的:
(一)中国割香港与英。
(二)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许英人携眷居住,英国派领事驻扎。
(三)英商得任意和华人贸易,无庸拘定额设行商。
(四)进出口税则,秉公议定,由部颁发晓示。英商按例纳税后,其货物得由中国商人,遍运天下,除照估价则例加收若干分外,所过税关,不得加重税则。
(五)英国驻在中国的总管大员,与京内外大臣,文书往来称照会,属员称申陈,大臣批复称札行。两国属员往来,亦用照会,惟商贾上达官宪仍称禀。
这一次条约,和英国巴里满所要求的,可以说是无大出入。总而言之,是所以破前此(一)口岸任意开闭,(二)英人在陆上无根据地,(三)税额繁苛,(四)不许英官和中国平行之局的。
五口通商的条约,可说是中国人受了一个向来未有的打击。当时的不通外情,说起来真也可笑。当时英人进犯鸡笼,因触礁,有若干人为中国所获。总兵达洪阿和兵备道姚莹奏闻。廷寄乃命其将“究竟该国地方,周围几许?所属之国,共有若干?其最为强大,不受该国统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平素有无往来?俄罗斯是否接壤?有无贸易相通?……”逐层密讯,译取明确供词,据实具奏。在今日看起来,真正可笑而又可怜了。而内政的腐败,尤可痛心。当时广东按察使王廷兰,写给人家的信,说:“各处调到的兵,纷扰喧呶,毫无纪律。互斗杀人,教场中死尸,不知凡几。”甚而至于“夷兵抢夺十三洋行,官兵杂入其中,肩挑担负,千百成群,竟行遁去。点兵册中,从不闻清查一二”。又说:从林则徐查办烟案以来,“兵怨之,夷怨之,私贩怨之,莠民亦怨之,反恐逆夷不胜,则前辙不能复蹈”。而刘韵坷给人家的信,亦说:“除寻常受雇,持刀放火各犯外,其为逆主谋,以及荷戈相从者,何止万人?”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真可使人惊然警惧了。然而仅此区区,何能就惊醒中国人的迷梦?
第九章 太平天国和捻党之役
满族占据中国,倏忽二百年了。虽然他治理中国之法,还是取之于中国,然而在民族主义上,总欠光晶。加以他政治腐败,国威陵替,五口通商之役,以堂堂天朝,而受辱于海外的小蛮夷,这在当日,确是个非常之变。英雄豪杰,岂得不乘时思奋?于是霹雳一声,而太平天国以起。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是广东花县人。他以一八一二年诞生,恰在民国纪元之前百年。他是有志于驱除异族,光复河山的人。要做光复事业,不得不和下层民众结合,乃不得不借助于宗教。广东和外国交通早,西教输入的年代亦多。所以洪秀全所创的上帝教,颇与基督教相近。以耶和华为天父,基督为天兄,而自称为基督之弟。和冯云山等同到广西传布,信他的人颇多。大多数都是贫苦的客民。一八四七、一八四八年间,广西年荒盗起,居民倡团练自卫,和教中人颇有冲突。秀全乘机,以一八五O年六月,起事于桂平的金田村。
时广西盗贼甚多,清朝派向荣等剿办,不利。洪秀全以起事的明年据永安。始建太平天国之号,自称天王。又明年,突围而出。攻桂林,不克。乃北取全州,浮湘而下。为江忠源乡勇所扼,改由陆道出湘东。攻长沙,亦不克,而清援军渐集,乃舍之,北出洞庭。克岳州遂下武、汉。沿江东下,直抵江宁,建为天京。时为一八五三年。
当洪秀全在永安时,有人劝他,由湘西出汉中,以图关中。秀全不能用。及克武、汉,又有主张北上的,以琦善统大兵扼河南,不果。天京既建,清向荣以兵踵至,营于城东孝陵卫,而琦善之兵,移驻扬州,是为江南、江北两大营。太平军殊不在意。当时派兵两支:一自安徽出河南北伐,一沿江西上。后来北伐的兵,因形势太孤,虽经河南、山西,打入直隶,毕竟为清兵所歼灭。这个从太平军一方面论起来,实在是件可惜的事。卫其西上之兵,则甚为得势。再破安庆、九江,占据武、汉,并南下岳州、湘阴。
此时清朝的兵,不论绿营、八旗,都不足用,乃不得不专靠乡勇。当时办团练的地方很多。而湘乡曾国藩,以在籍侍郎,主持办团之事。国藩仿戚继光之法,倡立营制。专用忠勇的书生,训练诚朴的乡农。又创立水师,以期和太平军相角逐。遂成为太平军的劲敌。湘军以一八五四年,出境作战。初出不利。旋复战胜,克复岳州。又会湖北兵复武、汉。然进攻九江不能克,而石达开坐镇安庆,遣兵尽取江西州县。国藩孤居南昌,一筹莫展,形势甚危。长江中流,太平军仍占优势。而天国于是时顾起了内讧,遂授清军以可乘之隙。
洪秀全的为人,似长于布教,而短于治政和用兵。既据天京之后,就深居简出,把军国大事,一切交给杨秀清。旋又相猜忌,乃召韦昌辉,使杀秀清。石达开闻变回京,昌辉又杀其家属。达开缒城而遁。自此别为一军,不复受天京节制,秀全又使秀清余党,杀掉昌辉。于是太平军初起诸人略尽,遂呈散漫之象。清军乘之,以一八五七年冬克武、汉。明年春,又复九江。胡林翼居武昌,筹饷练兵,屹为重镇。太平军仅据安庆和天京相犄角,形势就很危险了。
然而太平军中,还有后起之秀,足以支持危局的,那就是李秀成。其时清军上流一方面,分遣陆军攻皖北,水军攻安庆。下流一方面,向荣的江南大营,前此被太平军攻破,清朝用其部将张国梁,主持军事,于九江失陷之际,再逼天京而军。此时捻党已盛于江北李秀成和其首领张洛行相联络,把皖北的军事,交托悍将陈玉成,而自己入京辅政。玉成歼湘军精锐于三河集,安庆之围亦解。李秀成知道江南大营的饷源出于浙江。其时江北大营,已不置师,归江南大营兼统,泛地更广。乃出兵陷杭州,以摇动其军心。又分军扰乱各处,以分其兵力。而突合各路的兵猛攻之,大营遂溃。国梁走死。苏、松、常、太,相继皆下,太平军的形势又一振。
然而大厦非一木所能支,单靠一个忠勇善谋战的李秀成,到底不能挽回太平天国的末运。清朝此时,胡林翼已死,乃用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发纵指示之责,集于国藩一身。国藩使弟国荃攻围安庆。陈玉成不能将将,诸将都不听命,遂不能救。一九六一年,秋间,安庆陷落。玉成战败走合肥,为苗沛霖所执,送于清军,被杀。曾国藩乃荐沈葆祯抚赣,左宗棠抚浙,以敌太平军方面李世贤、汪海洋的兵。使鲍超、多隆阿等分攻皖南、北。都兴阿镇守扬州。而使曾国荃沿江东下,杨岳斌、彭玉麟以水师为之声援,以逼天京。又使李鸿章募兵淮、徐,以图苏、松。李秀成力劝洪秀全出兵亲征,不听。请与太子俱出,又不听。秀成曾一度出兵江北,因张洛行已被擒,亦无成功。只得守了苏州,和天京作为声援。
借外力以平内乱是件可耻的事,亦是件可危的事。当道咸之世,清朝的昏馈反复,很为外人所厌恶。太平军在此时,很有和外人联络的机会,而太平军未肯出此——或亦是未知出此——清朝则似非所恤。一八五八、一八六〇年两役,外人在条约上所得的权利,实在多了,乃有助清人以攻太平军之议,清廷初亦未敢接受。然至苏、松失陷后,江苏巡抚薛焕和布政使吴煦,避居上海,到底藉外人所训练统率的华兵,即所谓常胜军者,以御太平军。此时中国兵弱,洋将多不听命。苏人避居上海的,乃自雇汽船七艘,以迎李鸿章的淮军。太平军既未能邀击。苏州诸生王畹,献策于李秀成,请先设计封锁或扰乱上海,俾外人避居,然后出而招抚,收为己用,秀成又未能用。李鸿章至,淘汰前所募兵,代以淮勇,都强悍能战;常胜军亦隶麾下,辅以精利的器械;而上海此时,饷源又甚丰富;太平军东路的形势,遂亦陷于危急。
李秀成此时,以一身负天京和苏州两方面守御的重任,兼负调度诸军之责。当一八六二年时,曾国荃已攻破沿江要隘,直逼天京。是年秋间,其军大疫。秀成合李世贤攻浙的兵,猛攻其营。凡四十六日,卒不能破。天京之围,自此遂不能解。至一八六三年初冬,而苏州又失陷,秀成乃入天京死守。明年六月,天京亦陷。天王已死,秀成奉太子福瑱出走。于路相失,为清军所获,死之。太子会李世贤、汪海洋之师入赣,亦为清军所执,殉国于南昌。海洋、世贤的兵,没于闽、粤。石达开先别为一军,历赣、闽、湘、桂而入川,欲图割据,亦为清兵合土司所擒。陈玉成败后,在皖北的陈德才,北入河南,闻天京紧急,率兵还救,不及,自杀。太平天国自立凡十五年,兵锋所至,达十六省,卒仍为满族所征服。
然而其余众合于捻党,犹足使清廷旰食者数年。所谓捻党,是很早就有的。太平军起而捻势亦盛。蔓衍于苏、皖、鲁、豫四省之间。雉河集的张洛行、李兆受为其首领。寿州练总苗沛霖,亦阴和太平军和捻党相通。清命袁甲三等剿之,无效。一八六〇年,英、法兵陷京城。捻众亦乘机北略,至济宁。英、法兵既退,乃命僧格林沁剿办。僧格林沁攻破雉河集,张洛行、李兆受都死。苗沛霖亦被陈玉成余众所杀,捻势稍衰。太平天国既亡,余众多合于捻,其势复盛。僧格林沁勇而无谋。捻众多马队,其势飘忽,僧格林沁常为所致。遂以一八六五年,败死于曹州。清廷命曾国藩往剿。国藩首创圈制之法。练黄河水师。以济宁、徐州、临淮关、周家口为四镇,各派重兵驻扎。于运河东岸,贾鲁河西岸筑长墙,想把捻众蹙之一隅。
然而止不住捻众的冲突,一八六六年,捻众突围而出,张宗禹入陕,赖文光入山东,于是罢国藩,代以李鸿章。鸿章仍守国藩遗策,倒守运河,把东捻逼到海隅。于一八六七年打定。其西捻则由左宗棠剿击。宗棠败之渭北。捻众乃北犯延绥,渡河入山西。再出河南,以入直隶。宗棠率兵追击。李鸿章亦渡河相助。命直隶之民,多筑寨堡以自卫,而沿黄、运二河筑长墙以守。至一八六八年,才把他逼到黄、运、徒颊之间打平。
捻匪不过是扰乱,说不上什么主义的。太平天国,则当其兵出湖南时,即已发布讨胡之令。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其定都金陵后,定田制,改历法,禁蓄妾及买卖奴婢,并禁倡伎,戒缠足,颁天条以为法律,开科举以取士,亦略有开创的规模,且颇富于新理想。有人说:“中国当日,恶西教正甚,而太平天国,带西教的色彩很重,这是其所以失人心的原因。”然而天王的创教,本不过是结合的一种手段,兵势既盛之后,亦未曾尽力推行。太平天国的灭亡,其中央无真长于政治和军事的人才,实在是其最大的原因。而其据天京之后,晏安鸩毒,始起诸人,不能和衷共济,反而互相残杀。又其后来,所谓老兄弟者日少,新兄弟日多,军纪大坏,亦是其致亡的原因。太平天国,提唱民族主义,曾国藩等,则揭橥忠君主义,以与之对抗。在当日,自然是忠君主义,易得多数人的扶助,然而民族主义的源泉,终不绝灭,遂潜伏着,以待将来的革命。
第十章 英法联军之役
鸦片战争,在中国历史上,为从古未有的奇变,然其实不过外人强迫通商的成功而已。在实际上,关系还不算很大。其种种丧权辱国的条约,实在又是五口通商以后,陆续所造成的,至一八五八年的《天津条约》,一八六〇年的《北京条约》,而作一总汇。
《江宁条约》成后,伊里布以钦差大臣赴广东办理通商事宜。死后,耆英代之,与英另订《五口通商章程》十五条。而法、美、瑞典,亦相继和中国订立条约。惟俄国仍不准在海口通商。
交涉的轇轕,起于广东英人入城问题。先是一七九三年,高宗曾有“西洋各国商人,不得擅入省城”之谕。此时另订条约,国交一新,此项上谕,自然无效,而粤民仍执之以拒各国领事入城。粤中大吏,既不能以法令效力,后胜于前的道理,晓谕人民,又不敢明拒外人;而依违其间,于是粤民遂自办团练,欲以拒绝外人。以为官吏软弱,寖至官民亦生龃龉。耆英知道交涉是棘手的,乃阴谋内召。先是《江宁条约》,订明舟山、鼓浪屿的英兵,须俟赔款交清后,方行撤退。一八四六年,赔款清了,耆英要求英人撤兵。又另订条约五条,申明许英人入城,而中国不得以舟山群岛,割让他国。明年,耆英内用,英人请实行入城之约。耆英知道广东民气难犯,请展期两年。英人也答应了。
于是徐广缙为总督,叶名琛为巡抚。两人都是有些虚怯之气,好名而不通外情的。一八四九年,英人以入城之期已届,又请实行。广缙登舟止之。英人谋劫广缙,以求入城,广东练勇数万人,同时聚集两岸,呼声震天。英人惧,乃罢入城之议。事闻于朝,封广缙一等子,名琛一等男,都世袭。余官均照军功例,从优议叙。并传旨大奖粤民。于是广东人民,更为得意。遂散布流言要破坏通商之局。英人闻之,写信给广缙,请另定《广东通商专约》。广缙要求其将不入城列入《专约》之中,英人也答应了。此时广缙,名琛,都很负时望。
一八五〇年,宣宗死了,文宗继立。明年而徐广缙移督湖广,叶名琛代为总督。此时太平天国正盛,清廷怕多生枝节,亦谕令交涉谨慎;而名琛以为外国人不过虚声恐喝,遇事多置诸不理。既不能措置妥帖,而又不设防备。这时候,沿海的中国船,颇有恃外国旗号为护符的。一八五六年,有在英国登记,而业经满期的亚罗船,停泊粤河,为水师千总捕去十三人。英领事巴夏礼,要求省释。叶名琛也把所捕的人送还了。而英人又要趁此要求入城,拒绝弗受;而提出四十八小时内无确实答复,作为谈判破裂的警告。名琛置诸不答,英兵遂陷广州。然既不得本国政府的允许,而兵又少,旋又退出。而粤人又尽焚英、法、美诸国商馆。巴夏礼遂驰书本国政府请战。
时英国议会,亦不主开衅。英相巴马斯顿,把他解散,另行召集。通过“要求中国改订条约,并赔偿损失,否则开战”的议案。英国又要约俄、法、美三国。俄、美仅派使臣偕行,而法国因广西地方,教士被杀,派兵和英国同行。
一八五七年,四国使臣到广州。英使先致书名琛,要求会议改约和赔偿损失,法美愿任调停。名琛均置不答。英、法兵遂陷广州,名琛被虏。四国要求派遣全权大臣至上海议善后。由江督何桂清奏闻。朝命革名琛职,代以黄宗汉。命英、法、美三使回广东,听候查办。对俄国,则申明海口不许通商之旨,令回黑龙江,和将军会议。四使不听,径行北上。明年三月,至天津。四月,陷大沽炮台。清廷乃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赴津,和四使会议。各订条约。其税则,命其赴沪会同何桂清,和各国会议。又成《通商章程》十条。英、法、美三国相同。是为一八五八年的《天津条约》。
其明年,英、法二使来换约。时僧格林沁在大沽设防,请其改走北塘。弗听。强航白河。为炮台守兵所击,狼狈走上海。一八六〇年,英、法再派兵来。先照会何桂清,说:“若守《天津原约》,仍可罢兵。”而清廷上谕,又说他“辄带兵船,毁我海口防具。首先背约,损兵折将,实由自取,所有八年议和条款,概作罢论。若彼自知悔悟,必于前议条款内,择道光年间曾有之事,无碍大体者,通融办理。仍在上海定议,不得率行北来”。于是兵端之启,遂无可避免,此时清廷亦怕启衅,所以美使后至,遵命改走北塘,即许其在天津换约。虽封锁大沽,然仍留北塘为款使议和之地。而僧格林沁又惑于“纵洋人登陆,以马队蹙而歼之”之说,遂弃北塘不守。其所埋地雷,为汉奸告知英人掘去。于是英、法兵从北塘登陆,攻陷大沽炮台。僧格林沁退驻张家湾。清廷不得已,再派怡亲王载垣和英、法议和。有人告载垣,说“巴夏礼衷甲将袭我”。载垣惧,以告僧格林沁。僧格林沁执巴夏礼。英、法兵进攻,僧格林沁败绩。助守的禁军和旗兵亦都败。文宗乃逃往热河,而留恭亲王奕守京城。旋以为全权大臣。英、法兵胁开京城,又焚圆明园。奕奕惧不敢出。因俄使伊格那提业幅的保证,乃出而与英、法议和,重行订定条约,是为《北京条约》。
这两约,实在是把五口通商以后,英、法两国所订的条约,合并整理而成的;而又有新丧失的权利。论口岸,则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淡水、潮州、琼州及沿江各口。因此内河航行之权,亦和外人相共。领事裁判和关税协定,都自此确定。内地游历通商和传教的条文,亦起于此两约。前此清朝中央政府,恒不愿与外人直接交涉,至此则接待驻使,亦成为条约上的义务了。而又把九龙割给英国。赔英、法军费及商亏,各八百万两。《美约》还是一八五八年所定的,所以和英、法两约,又有不同。然各国的条约,都有最惠国条款,则此等异同,也不足计较了。至对于俄国的条约,则损失尤大,别见下章。
第十一章 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
侵略国的思想,是爱好平和之国所梦想不到的。假如中国而有了西伯利亚的广土,亦不过视为穷北苦寒之地,置诸羁縻之列——所以黑龙江两岸,远较西伯利亚为膏腴,尚且不能实力经营。若说如俄国,立国本在欧洲,却越此万里荒凉之地,以求海口于太平洋,这是万想不到的事。然而近世的帝国主义,则竟有如此的。所以近世中国受列强的侵削,历史上国情的不同,实在是其最重要的根原。
凡事不进则退。《尼布楚条约》,中国看似胜利,然而自此以后,对于东北方,并没有加意经营;而俄人却步步进取,经过一世纪半之后,强弱自然要易位了。一八四七年,俄皇尼古拉一世以木喇福岳福为东部西伯利亚总督。木喇福岳福派员探测,始知库页之为岛。一八五〇年,俄遂建尼哥来伊佛斯克为军港。一八五二年,进占德喀斯勒湾和库页。东北的风云,就日形紧急了。
这一年,俄、土开战,英、法要援助土耳其。木喇福岳福归见俄皇,极陈当占据黑龙江,于是决议和中国重行议界。而俄国的外务部,不以为然。致书中国,请协定格尔必齐河上流界标。于是吉、黑、库伦,同时派员会勘。此时若能迅速定议,自是中国之利。而派出的人员,或以冰冻难行,或以期会相左,辗转经年,终无成议。而俄国已和英、法开战,尼古拉一世,已畀木喇福岳福以极东的全权,得径和中国交涉了。
木喇福岳福致书中国政府,说为防守太平洋起见,要从黑龙江运兵,请派员会议疆界,使者至恰克图,中国不许其进京。木喇福岳福遂径航黑龙江,赴尼科来伊佛斯克布防。瑷珲副都统见其兵多,不敢抗拒。一八五五年,木喇福岳福和黑龙江委员台恒会晤。借口为防英、法起见,黑龙江口和内地,必须联络,请画江为界。台恒示以俄国外务部来文,说该文明认黑龙江左岸为中国之地,何得翻议?木喇福岳福语塞,乃要求航行黑龙江,而境界置诸缓议。这时候,朝命吉、黑两将军和库伦办事大臣照会俄国,说此次画界,只以未设界碑的地方为限。会尼古拉一世卒,亚历山大二世立。俄外部仍不以木喇福岳福的举动为然。木喇福岳福乃再西归,觐见俄皇,自请为中俄画界大使。且请合堪察加半岛、鄂霍次克海岸和黑龙江口之地,置东海滨省。其时江以北之地,实际上几尽为俄国所占,清朝不过命吉、黑两将军,据理折辩,而且命理藩院行文俄国,请其查办而已。
然而一八五七年,普提雅廷到天津,以画界为请,上谕仍说交界只有乌特河一处未定,饬其回黑龙江会议。及一八五八年,英、法兵陷大沽,木喇福岳福带着兵到黑龙江口,派人约黑龙江将军奕山,说自己要到瑷珲去,可以就便开议。于是中国派奕山为全权大臣,和木喇福岳福定约三条:把黑龙江以北之地,都割给俄国,而以乌苏里江以东,为两国共管之地。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只准中、俄两国行船。是为《瑷珲条约》。此约成后,侍讲殷兆镛,劾奕山“以黑龙江外之地,拱手让人,寸磔不足蔽辜”。然奕山在当日,亦曾竭力争执。而俄人以开战相胁,这时候的情形,恰和结《尼布楚条约》时相反,傥使开战,中国是万无幸胜之理的,徒然弄得牵涉更广。所以边疆的不保,是坏在平时边备的废弛,并不能专怪哪一个人。
这时候,普提雅廷在天津,仍以添设通商海口;由陆路派员赴黑龙江,再清疆界为请。清朝对于俄国,前此迄未许其在海路通商。这时候,仍限于每国通商,只许五口。先是一八五〇年,俄人请在伊犂、塔尔巴哈台和喀什噶尔三处通商,清廷议许伊犂和塔尔巴哈台,而拒绝喀什噶尔。以奕山为伊犂将军,和俄国订立《通商章程》。所以这时候,清朝说俄国通商,已有三口,若再援五口之例,则共有八处,他国要求,无以折服,乃命于五口之中,选择两口,至多三口。后来因要借俄、美之力,以牵制英、法,乃先和俄、美两国订约,把前此所争执,概与通融。是为一八五七年俄国的《天津条约》。约中订明:(一)以后行文,由俄外务部直达军机处或特派的大学士。俄使遇有要事,得由恰克图故道,或就近海口进京。(二)开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州、台湾、琼州七处通商。(三)陆路通商,人数不加限制。(四)许在海口和内地传教。(五)京城恰克图公文,得由台站行走。(六)而仍有派员查勘边界一条。
于是俄国以伊格那替业幅为驻华公使。一八六〇年之役,奕奕本惧不敢出,因俄使力保,和议才得成就。于是俄使自以为功,再和中国订立《北京条约》:就把(一)乌苏里江以东之地,亦割属俄国。(二)交界各处,准两国的人,随便贸易,并不纳税。(三)恰克图照旧到京。所经过的库伦、张家口,零星货物,亦准行销。(四)在库伦设立领事。(五)西疆再开喀什噶尔。(六)而其未定之界,则此约第二条预行订定大概,以俟派员测勘。这两约,不但东北割地之广骇人听闻,而蒙古、新疆方面,亦几于藩篱尽撤,就伏下将来无穷的祸根了。约既定,俄国遂将黑龙江以北之地,设立阿穆尔省,而将乌苏里江以东,并入东海滨省并建海参崴为军港。
第十二章 西北事变和中俄交涉
西北本是兴王之地,在汉、唐之世,都以此为天下根本。当时关中的武力和文化,都为全国之冠。凉州的风气,尤其强悍。所以经营西域的力量,也非常之强。自宋以后,武力不竞。北方迭受异族的蹂躏,国都非偏在东南,则僻在东北。西北方的实力,遂渐渐落后。而自元以后,回教盛行于西北,汉、回之间,尤其多生问题。
中国人是不甚迷信宗教的,所以争教的事情很少。但是信仰回教的人民,因其习俗不同,不易和普通人民同化,而汉、回之间,遂不免留着一个界限。在平时的争执,原不过民间的薄物细故。但是回人团结,而汉人散漫。所以论风气,是回强而汉弱。在官吏,就不免袒汉而抑回。到回民激而生变,则又不免敷衍了事。酿成了“汉、回相猜,民怨其上”的局面。咸同大乱之时,又发生所谓回乱。
回乱是起于西南,而蔓延于西北的。一八五五年因临安汉回的冲突,渐至蔓延。永昌的回民杜文秀,就起兵占据大理。回酋马德新,则居省城,挟巡抚徐之铭为傀儡。之铭亦挟回以自重。清朝所派的督抚,不能到任的很多。后来布政使岑毓英,结回将马如龙为援。先定省城。次平迤东,诛叛酋马连升。清朝即用为巡抚,直到一八七二年,才把大理克复,云南全省打定。总计其始末,也有十八年了。但还是限于一隅的。至西北则事变更形扩大。
西北的回乱,是起于一八六二年的。先是陕西募回勇设防。及是年,太平天国的陈德才,合捻党以入武关。回勇溃散。有和汉人冲突的。彼此聚众相仇。而云南叛回任五,此时匿居渭南,遂诱之为乱。清朝派胜保剿办,无功。赐自尽,改派多隆阿。回众被驱入甘肃。于是固原、平凉和宁夏一带,回乱大炽。回酋马化龙,居金积堡,白彦虎居董志原,为其首领,陕西北部的游勇、土匪,亦都由叛回接济,到处糜烂。叛回又派遣徒党,四出招诱。于是回酋妥得璘,以一八六四年,据乌鲁木齐。旋陷吐鲁番。据南路八城。至一八六六年,遂陷伊犂和塔尔巴哈台。其时汉人亦有起兵自卫的,以徐学功为最强。而敖罕又把兵借给张格尔的儿子布苏格,令其入据喀什噶尔。一八六七年,布苏格为敖罕之将阿古柏怕夏所废。自称喀什噶尔汗。和徐学功连和。合攻乌鲁木齐,妥得璘走死。地皆入于阿古柏。于是阿古柏想联合回教徒,在中、英、俄三国之间,建立一国。因徐学功的内附,介之以求封册,而通使于英、俄和土耳其。先是伊犂危急时,将军明绪、荣全,都想借助于俄。俄人卒未之应。及阿古柏陷北路后,俄人因与回众冲突,于一八七一年,占据伊犂。然仍与阿古柏订立《商约》。英人则更想扶助之以拒俄。英国的公使,亦替他向中国代求封册。
时中国以左宗棠督办陕甘军务。因追剿捻匪,无暇顾及回乱,所以陕、甘两省,更形糜烂。到一八六八年,捻匪平了。宗棠乃回到西安。先出兵肃清陕西。进取甘肃。甘回分扰陕西,宗棠又回兵定之。至一八七二年,而甘肃自黄河以东皆定。马化龙被杀,宗棠又进兵河西。一八七三年,河西亦定。白彦虎走归阿古柏。
其时英人仍为阿古柏祈请,而中国亦有因军费浩大,主张以南路封之的,左宗棠力持不可。一八七五年,乃以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宗棠任刘锦棠,先进兵北路,一八七六年,复乌鲁木齐。明年,遂克辟展,进取吐鲁番。其时敖罕已为俄国所灭,而南路缠回,亦和阿古柏不洽。阿古柏穷蹙,乃饮药自杀。其子伯克胡里,仍据喀什噶尔,而白彦虎则据开都河,以拒华军。一八七八年,刘锦棠又进兵定之。两人都逃入俄国。于是天山南北路皆平。而伊犂仍为俄人所据,而中、俄的交涉遂起。
从一七五九年,天山南北路平定以来,中国西北数千里,都和俄国接界,而地界则自一七二八年以后,迄未重定。所以中俄边界,西方仍只规定至沙宾达巴哈为止。一八六〇年的《北京条约》,订明“西疆未定之界,应顺山岭大河,中国常驻卡伦,自沙宾达巴哈往西至斋桑淖尔,自此西南,顺天山之特穆图淖尔,南至浩罕边界为界”,此约之误,在常驻卡伦四字。其后一八六四年,明谊和俄人定立界约,就把乌里雅苏台以西之地,丧失一大段了。明谊之约既定,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塔尔巴哈台所属,均由中国派员,于一八六九、一八七〇两年间,与俄会立界牌鄂博,而伊犂属境,始终未及勘定。
所以中国此时,所重要的,实仍在画界问题。画界既定。则伊犂不索而自回,若但索一个伊犂城,就是走的下着了。而中国当日,派出一个全不懂事的崇厚到俄国去会议。不但在地界上损失甚巨,别一方面的损失,更其不可思议。议既定,中外交章论劾。主战之论大盛。郭嵩焘上书力争,论乃稍戢。于是改派曾纪泽使俄。于一八八〇年,与俄重定条约,总算把崇厚的原约,争回了些。然而其所损失,业已很大了。
要明白中、俄的《伊犂条约》,先得知道前此的中俄《陆路通商章程》。原来俄国人对于东北,固然要想侵略,而其对于蒙古,亦是念念不忘的。于是《北京条约》立后,俄人又要求到京城通商。又要在蒙古地方,随意通商。又要在张家口设立行栈、领事。且借口陆路运费贵,定税不肯照海口一律。于是于一八六二年,订立《陆路通商章程》。一八六五、一八六九两年,又两次修改。准(一)俄人于两国边界百里之内,均无税通商。(二)中国设官的蒙古地方,和该官所属的盟、旗,亦许俄人随意通商,不纳税。其未设官的地方,则须有俄边界官执照,方许前往。(三)由陆路赴天津的,限由张家口、东坝、通州行走。(四)张家口不设行栈,而准酌留货物销售。(五)税则许其三分减一。中国这时候,于商务的盈亏和税收,都不甚措意。所最忌的,是外人的遍历内地。所以所兢兢注重的,全在乎此。
崇厚原约,收回伊犂之地,仅广二百里,长六百里,曾纪泽改订之约,则把南境要隘,多索回了些,而原约偿款五百万卢布,改至九百万。肃州、吐鲁番两处,均许设领事。原约尚有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哈密、乌鲁木齐、古城五处。改约订明俟商务兴旺再议。而将蒙古的贸易,扩充至不论设官未设官之处,均准前往。凡设领事之处和张家口,都准造铺房行栈。而天山南北路通商,亦许暂不纳税。此约虽较原约为优,然所争回的地界,亦属有限;而后来定立界牌,于约文之外,又有损失。西北的境界遂大蹙,而蒙、新两方面,自此已后,亦就门户洞开了。
当曾纪泽使俄时,俄人持原议甚坚。其舰队又游弋辽海以示威。中国亦召回左宗棠,命刘锦棠代主军务。李鸿章在天津设防。后来总算彼此让步,把事情了结了。中国知道西北情势的危急,乃于一八八二年,改新疆为行省。
第十三章 晚清的政局
中国地方大而政治疏阔,要彻底改变,是很不容易的。所以一朝中衰之后,很难于重振。何况清朝,从道光以来,所遭遇的,是千古未有的变局?然而这时候,清朝还能削平内难,号称中兴,这是什么理由呢?这都是汉人帮他的忙。
清朝人满、汉之见,是很深的。从道光以前,总督用汉人的很少,专征更不必论了。到咸丰初年,而局面一变。清仁宗中岁以后,是信任曹振镛的。振镛的为人,琐屑不知大体。宣宗则初任曹振镛,后相穆彰阿。穆彰阿是个柔佞之徒。鸦片战争之役,他竭力主持和议。旧时人的议论,有诋为权奸的。其实他哪里说得上权奸?不过坐视宣宗的轻躁,而不能匡正罢了。宣宗死于一八五〇年,子文宗继立。文宗在清代诸帝中,汉文的程度号称第一。亦颇有志于图治。这时候,正值海疆多事,太平军又已起兵之际,时事很为艰难。文宗乃罢斥穆彰阿、耆英,昭雪林则徐、达洪阿、姚莹等。又下诏求直言。曾国藩、倭仁等,都应诏有所论列。海内翕然,颇有望治之意。此时因内外满员,多属昏愦庸懦,不足任用。军机大臣文庆,力言于帝,说要重用汉人。文宗颇能采纳。这是咸同时代,所以能削平内乱的根本。
专制政体,把全国的事情,都交给一个人做主。于是这一个人的智愚仁暴,就能使全国的人民,大受其影响。而君位继承之法,又和家族中的承继,并为一谈。于是家庭间的争夺,亦往往影响于国事。这是历代都是如此的,到晚清仍是其适例。清文宗因时事艰难,图治无效,意思就倦怠了。其宗室中,载垣、端华、肃顺,因此导之以游戏,而暗盗政权。军机拱手而已。一八六〇年,文宗因英、法联军进逼,逃到热河。英、法兵退了,群臣都恳请回銮,载垣等以在热河便于专权,暗中阻止。明年,文宗就死在热河。文宗皇后钮祜禄氏无子,贵妃叶赫那拉氏,生子载淳,是为穆宗。年方六岁。载垣等宣布遗诏,自称赞襄政务大臣。叶赫那拉氏和奕奕等密谋回銮。到京,便把载垣、端华、肃顺执杀。于是尊钮祜禄氏为母后皇太后,叶赫那拉氏为圣母皇太后,同时垂帘听政。而实权都在那拉氏。
载垣等三人之中,肃顺颇有才具。重用汉人之议,肃顺亦是极力主张的。那拉后、奕奕,虽和肃顺是政敌,却于此点能遵循而不变。当时沈桂芬、李棠阶等,尽忠于内;湘淮诸将,戮力于外;所以能把内难削平。内难既定之后,那拉后渐渐的骄侈起来。穆宗虽是那拉后所生,却和钮祜禄后亲昵。一八六九年,那拉后所宠的太监安得海,奉后命到广东。路过山东,山东巡抚丁宝祯,把他捉起来,奏闻。清朝的祖制,太监不准外出,出宫门便要处死的。那拉后无可如何,只得许其照办。有人说:此事实是穆宗授意的。从此母子之间,更生隔阂。一八七二年,穆宗将立皇后。钮祜禄氏属意于尚书崇绮之女阿鲁特氏。那拉后欲立凤秀之女富察氏,相持不能决。乃命穆宗自择。穆宗如钮祜禄后之意,那拉后大怒。大婚之后,禁止穆宗不得和皇后同居。穆宗郁郁,遂为微行,因以致疾,于一八七四年病死。宫中讳言是出天痘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