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射(1 / 2)

他阖上眼,嘴里低轻地念念叨叨,齐璟听不大清明,微俯了身。

“我与齐璟解衣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使皇城鸳鸯在,从此哥哥不早朝……”

齐璟:“……”

差点忘了,胡念诗文是小混账的特长。

不过仔细一想,一回京就逢秦洵入宫住进景阳殿,齐璟还真是至今没去上过早朝。

昏庸啊齐归城,祸水啊秦微之。

事实上二人都明白,皇帝让齐璟闲在殿里,一来移走他政务他本就无所事事,在皇帝将理政权力还于他手前,齐璟与暂时理政的齐瑄相顾时难免尴尬;二来齐琅犯错说到底是替皇帝背了锅,为了安抚三儿子而罚四儿子禁足,齐琅怎么说都有点冤,皇帝身为帝王当然不会自罚,便只得象征性也闲禁了齐璟,叫齐琅心里多少平衡一点。

齐璟无过,自是不好禁足,便只是禁他朝事罢了。

反正秦洵终日陪伴身侧,齐璟压根是乐得清闲,他记事起就在父皇指导下学着理政,偶尔偷个小闲也不为过。

秦洵念叨着念叨着,忽然又翻过去抱住齐璟的头,响亮地啵了两声,这才心满意足再躺回来,很快睡着。

睡个觉小动作真多,齐璟笑着摇头,给他把头发拨理整齐。

秦洵没告诉齐璟,十多日前的中秋朝宴,他向晋阳王叔讨了坛酒后与之闲聊,殷子衿玩笑似的问了他一句:“如果这世上没有齐归城,你可是就会选择一辈子混吃等死,做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

那时秦洵被酒气醺染的双眸刹那恢复清明,他莞尔:“我不接受这个如果。”

这世上不能没有一个齐归城,秦洵不能没有一个齐璟,“如果”也不行,他绝不接受这种假设。

午睡中的秦洵侧过身,习惯性用脑袋在温热的躯体枕头上蹭了蹭。

晚膳时清砚来递口信,说镇国公邀其孙秦三公子明日至上林苑一叙。

“老头子居然在上林苑等我。”秦洵往齐璟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

“我明日刚好无事,与你一道。”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还担心老头子在郊外把我打死抛尸啊?不会的,在上林苑我倒还放心,我娘在呢,外公说不定也在,好歹死不了。”

之前秦洵放肆代朝那档子事,秦傲分别往上将军府和中秋朝宴两度逮秦洵不得,祖父是多犟的脾气秦洵有数,不逮着人绝不罢休,早晚会来这一场,秦洵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乱说话。”齐璟也夹菜给他,“我顺路去上林苑办点事。”顿了顿,补道,“我找林将军有事。”

翌日二人乘马车至上林苑,秦洵失望地发现外祖父林天不在,屋室里只祖父秦傲与母亲林初对弈。

秦洵起不了大早,二人至上林苑时已近正午,招呼寒暄没几句,恰好秦傲和林初一局对弈结束,收了棋盘唤来午膳,屋外领小兵操练的骠骑将军堂从戟并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昭阳公主齐瑶同样进屋入座。

饭后齐瑶蹦蹦跳跳跟在堂从戟身后往校场去,齐璟留下与林初谈事,秦洵自然就被祖父秦傲带走了。

踏出门前秦傲留给林初一句:“教训完不肖孙子老夫就回去,不回来跟你招呼了。”

林初颔首:“父亲慢走。”

秦洵一路落在祖父身后好几步,他的身后又跟着个随护的林甲,将至马场,秦洵低声朝林甲道:“候在这吧,不必跟着了,若是过些时辰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回来,你再去寻着替我收尸不迟。”

他这种时候还吊儿郎当,林甲无奈:“公子……”

秦洵笑了两声,往林甲肩上拍拍,再次示意他就在此处停步。

前头秦傲听到身后的嘀嘀咕咕,拧眉回头:“磨蹭什么!”

“来了。”秦洵快步上前,只落在老人家身后半步。

“知道老夫为什么带你来这?”秦傲问他。

秦洵漫不经心:“好抛尸?”

“混账!”秦傲厉喝,“何时都没个正形!”

秦洵随即收敛了浮于面上的几分玩世不恭,沉淡了嗓音:“知道,因我前些时日擅入太极殿,而且言行多有失仪,得罪不少人,让秦家落人话柄,祖父想教训教训我。只是原先我料想着去镇国公府给祖父负荆请罪,跪上几个时辰,再不济挨一顿打,此事便罢。我着实料不着今日祖父与我会于这上林苑,究竟是作何打算。”

秦傲没回头看他,却是眉峰一压,额上显了壑迹:“怎么,听你这口气,你是从来不将老夫训的话放在心上?”

秦洵照着半步前祖父的姿态负手而行,还是一副浅淡又直白的口吻:“洵自小讨不得祖父欢心,祖父训斥我不过是泄一泄偏见,我当然不乐意放在心上闹得自己不快。”

“混账!”秦傲倏然回身,一手钳住秦洵脖颈,即便上了年纪,沙场老将的身手依旧迅捷得叫秦洵暗暗心惊。

实际上秦傲并没有用力,也察觉出这个往来疏淡的孙子在自己这般钳制下也无挣扎之意,少年人一张稍显其异域血统的容貌白皙而精致,神色淡漠平静,无甚波澜的深蓝眼眸直直望着严厉的祖父,连眨眼的频率都不见加快。

如此半晌,秦傲许是将他如今模样打量分明,松手回身去继续行走,听不出情绪地说了句:“你长大了。”

他打量了秦洵,秦洵方才也在打量他,不知是否人上了年纪后,衰老的速度会肉眼可见地加快,几年分离时光,开国老将的一张面容沧桑痕迹愈甚,秦洵从前从不多在意祖父,具体说不上他是哪里愈发沧桑,但这并不妨碍秦洵清清楚楚地从这张面容上察觉出,祖父是真的老了。

这位覆殷建齐时风光无限的大将,令家中儿孙们无不又敬又畏的祖父,终究也敌不过岁月摧败,他老了。

秦洵闭紧了嘴,倔强地没把“祖父也添了不少年纪”这种类似关心的言语说出口。

倒是秦傲自己叹息一般开口:“老夫也上年纪了。”

秦洵也没回话,沉默着跟随祖父一路行至马场的马厩前,秦傲抚摸着一匹马的脖颈鬃毛,淡淡问他:“会骑马吗?”

秦洵目光扫过马厩里栓养的一排骏马:“还行。”

秦傲瞪他,厉声复问:“会还是不会?”

“会。”

“挑一匹。”秦傲示意随侍的马监跟上他,“这处皆为新马,未曾驯化服帖,挑中了就不准再换,待会儿它跑不动或是摔你下来,都得受着。”

秦洵顺着整排马厩一路走到底,对着每匹马或是抚摸一把鬃毛,或是喂几口食,最终劳马监牵出来的,是一匹通体漆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很漂亮的“乌云踏雪”品相,他从马监手里接过缰绳,牵着这匹“乌云踏雪”往祖父面前去。

秦傲打量了一眼他牵来的马,神情不置可否:“中意它?”

“性情为首,品相次之。”秦洵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了抚这匹马黑缎子般滑亮的鬃毛,“我顺着一排挨个儿探了这些马,性烈不驯和怯懦畏首皆不可取,唯此乌云踏雪,平静任抚,还欲近凑回应,性温而不失胆魄,最合我意。”

“还能清楚自个儿选的是什么样的就好。”秦傲话里意有所指,多年号令将兵的习惯使然,他对孙子说话的语气也是命令式,“上马。”

言罢他也接过马监手中缰绳,利落地翻身骑上一匹棕红骏马,不作停留地踏尘而去,没有等秦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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