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一片云无声盖过白月,遮翳了半壁月光,又神不知鬼不觉中放开,漏下一抹斜斜的月色,如云端遗落的一串珠链,静静地卧在了荒草之上。
然而那萧疏的荒草却似乎不能承受月色的银白,一瞬失了颜色。失了颜色便只余下喑哑质地的惨然,细瘦而条条分明,好似动物脊柱的骸骨,被照耀在月光之下。
月色不动。
月色之外却有银光已经动作。
三四丈之外,只见蛇妖身侧手腕一翻,指间的几枚银针瞬间随风没入黑夜。萧一行却比他更快一步,腾身间已避过第一波银针,几步将距离拉近,右手刀光直取对方肋下。
蛇妖知晓对面刀者不容小觑,却也没想到这第一下攻势如此大胆,不仅敢近身来攻,而且出手就是直白杀招。心中大惊,忙撤后一步闪避。
然而萧一行那刀却是个虚招,力蕴于刀身,未至刀尖。待得刀尖迫近时,忽然手中力道一转,瞬间成一个挑刀式。雪亮刀刃映照的光点霎时从蛇妖面前闪过。
这才是他的警告。
那蛇妖立刻明白,却反而心中大怒。
自他得人形游走世间开始,最以别人的畏惧惊慌神色为乐。那些见到他现身的人无不尖叫逃窜,但他们逃窜不了多久。银针上的毒素会使人无法动弹,那些失去逃跑能力的人便成为他独自享用的美餐——无论是那些人脸上至死凝固的恐惧还是他们逐渐失温的躯体都令他感到无比愉悦。
——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挑衅过。
怒气升到胸中化为嗜血的残忍,蛇妖找准时机再次出手。这次凌空而出的却不仅仅是几根银针,而是十几根,几十根,细如牛毛,而又密如雨丝。针尖闪烁的微光在月光之下织成一片迷蒙,好似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掠过一群蜉蝣,却远比蜉蝣更凌厉,更阴毒。
萧一行只是用眼底的余光瞥了那些细针一眼。
毒蛇再毒,毒不过人心。妖族虽然善用暗器阴招,却终究比不过江湖上那些成名已久的暗器世家。从某种角度来说,一条化成了人形的蛇,其招式与喜怒,还是天真得可爱。
萧一行手中冷刀再动,却没有攻向对面的对手,而是回刀在空中一抹——力自手腕传至刃尖,指间却松握。刀尖快,刀身慢,那刀尖顿时好像带上了某种磁力一般,将那半空中的牛毛细针尽数凝在刃尖方寸之间。
随后刀势劈向蛇妖,蛇妖避闪不及,竟以双臂来格。轻轻的“当“一声,刀刃宛如劈上了什么颇有硬度的甲片,刀尖微震,这时那些早失去了控制的细针才纷纷落下,如同在白亮月光中降下了一场银光闪闪的细雪。
萧一行在见到对方用手臂挡刀的时候就知道这蛇妖必有别的名堂,然而一式落下,蛇妖虽然不至于伤残,退开时脸色却十分不好,大约也是受了内伤。
太近。
从一开始萧一行便抓住了这蛇妖的弱点。
与刀式不同。距离越近,那蛇妖拿手的毒针便越发挥不出来,而一刀一臂之内的距离正是刀式最得心应手的范围。
萧一行很娴熟地把握了这个距离,这一战的结果也几乎已经确定。
没有耗费太久时间,就在第三十招刚过之时,一柄银虹般的刀刃骤然从月光下的一人后心穿出。没有温度的血液滴落入荒草,淅淅沥沥,妖族男子眼中瞳孔轻轻放大,好像一把冷刀没入在他胸口的场景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一种奇观一样。
这也确实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但却是最后一个景象了。
“萧某得罪了。”萧一行沉声,拔刀。
更多的鲜血飞溅而出。
他一向不屑于在刀刃见血之后还假仁假义地向亡者道什么罪,但这次他却少见地破了个例。白亮的月光照得人的心很静,他借着月光看清地上的妖族男子的脸,那妖族男子眼中的神色本来已经涣散,却在听到“萧某”二字后忽然震动了一下。
“萧一行?”那蛇妖用气声道。
萧一行不知道自己是在讶异他官话说得像样,还是讶异他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字。站在原地淡淡地点了下头。
出人意料的是那蛇妖得到肯定的答案,眼中的神色反而癫狂起来。仿佛回光返照出之前的残忍神情,沙哑地大笑起来。他一笑,他心口的血液便流失得更快,一面笑一面喃喃着什么,终于声音越来越哑,至于再发不出声音。
他喃喃的是,“你以为你赢了吗……”
萧一行站在他对面,握刀的食指不知为何无声扣紧了些。月光白得生寒,刚刚升至中天。
山中的夜还很长。
夜晚的雾气是滑腻的,混入了鲜血的甜腥。洛风时用枪尾探着地面行走,断成数截的枝条间处处是踩踏过的痕迹,脚印的泥洼里汇聚了浅浅一汪深红色的液体——那是将凝固而未凝固的血。
洛风时在那汪鲜血的前面停顿了一下脚步,他的神情很凝重。
终于跨过去,在五六步外的草丛里歪斜地伏着一个汉子的身躯,显然已经死去了。
洛风时走到那尸体旁,蹲下来轻轻把那人翻过来。那人的面孔便朝上对着天空,洛风时认出来,是郑可壮。
这是他这个晚上见到的第五具尸体,每一个人他都曾在庄上见过,都曾经熟识,甚至短短的几个时辰前,就在中午或是早上,还听到过他们站在炉火边高谈阔论,炉上的热酒咕噜噜冒着小泡。
洛风时望着那双失去的焦点的眼睛,只看了一眼。然后从衣上撕下一块巴掌大的布料,轻轻盖在了汉子脸上。
这一夜才过一半,而他们损伤惨重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北面的众人遭到伏击,西边毒瘴徘徊,南面情况不明,而这里显然也刚刚已经过一场悲壮的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