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池水城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耗钱无数,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
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不然估计至少费用还要翻一番。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当然,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僧大德,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
在这其中,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还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别名为顾璨、曾掖、马笃宜。
两场盛会顺利落幕,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功德无量。
这天夜幕中,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一个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独自走回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一个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松了口气。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马笃宜也没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间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她正在打算盘记账。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花钱如流水,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见了他们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极好说话,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送来云楼城,交给他们三人。
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箓狐皮,姿容动人。
顾璨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气,轻轻敲门,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马笃宜对面,曾掖则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
马笃宜头也不抬:“将军府那边的官吏,并不比当年那些州郡官员贪图钱财,除了些许银耗,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
顾璨淡然道:“不贪钱财?一是没胆子,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不敢不用心。二来注定前程远大,为银子丢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没这点脑子,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不为求财,以后也是如此。”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至于曾掖,早就拿到了顾璨递过去的茶杯。
顾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揉着手腕,神采飞扬:“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石毫国,梅釉国,都要去!”
顾璨提醒道:“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你的大致路线,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万一有了麻烦,可以寻求帮助。但是平时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以免引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
马笃宜白眼道:“婆婆妈妈,烦不烦?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
顾璨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场应酬最累人。”
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桌上摆放着当年陈平安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下狱阎罗殿,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给陈平安的仿造琉璃阁。相较于那座下狱,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其中十一头阴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转为厉鬼后执念极深。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
顾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顾璨神魂置于其中。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有两百余,多是已经陆陆续续心愿已了的阴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来世,换一种活法。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其中不少,连带着陈平安也一并恶毒咒骂。
可哪怕如此,顾璨依旧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个鬼物打得灰飞烟灭,反而每隔一段时日就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中丢入神仙钱,让他们保持一点灵光,不至于沦为厉鬼。
顾璨退出下狱,心神转入琉璃阁,一间间屋舍依次走过,屋舍之内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顾璨才可与他们对视。
此刻,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门口,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因为琉璃阁转手交给顾璨之前,他们跟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陈平安有过一桩约定,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杀人报仇,没问题,但后果自负,机会只有一次。
当年十一个阴物,没有一个选择出手,如今其中两个,已经各有所求,选择彻底离开人间。一个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须大富大贵,且无大灾殃。顾璨答应了。另外一个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个嫡传弟子一件法宝,保证那个弟子跻身中五境,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顾璨也答应下来,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但是她那个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
还有三个,选择依附顾璨,担任鬼将,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其中一个,正是最早离开、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而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
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厢房那边,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前。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曾掖欲言又止,又不愿起身离去。
马笃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马笃宜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打算?”
曾掖犹豫了一下:“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了,我也想离开书简湖。”
马笃宜皱眉道:“现在不挺好吗?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生死不由己,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你瞧瞧,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当然了,他们境界高,多是大岛主出身,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打点门路,说不定几天后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没问题,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曾掖,所以在书简湖,你其实很安稳。”
曾掖低下头去:“我真的很怕顾璨。”
马笃宜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陷入沉思。顾璨越来越像账房先生陈平安了,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只是像,仅此而已。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
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敲门声响起后,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说道:“进来。”
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大大方方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坐下,瘫靠在椅子背上,打了个饱嗝,笑道:“这顿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顾的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喝酒真是一条汉子,劝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子底下转圈的,不承想喝着喝着,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两大桌子,将近二十号人,最后站着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个人返回住处。”
关翳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说道:“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这一年相处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关翳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他这个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反正有关翳然这个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怕什么。
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关系走近一步,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郁闷道:“你跟我扯这些做啥?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说好,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那件坑坑洼洼的符箓铁甲,就是我媳妇,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可就是那夺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关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财路,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换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个个是声名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管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现在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我关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这是我该得的,家族内外,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那只会憋屈死你,我还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以后你在明处,董水井在暗处,你们相互帮衬,你升官他发财,放心,都干净,你就当是帮我忙了,如何?”
虞山房闷闷不乐道:“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还是算了吧,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吧。”
关翳然问道:“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来的死仗?”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含蓄说道:“接下来的沙场,一样凶险,只是不在马背上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就是所有大骊本土之外的驻军修士,谁都有可能,连同我关翳然在内,随时随地,无缘无故,暴毙。尤其是靠近灭国惨烈的藩属国,越靠近旧国京畿,或者越靠近覆灭的仙家山头,随军修士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断言,阴险刺杀会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声:“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当官,是对的嘛。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没我在,你不得上个茅厕都要担心屁股给人捅几刀?”
关翳然气得抓起一只青铜镇纸,砸向虞山房。
虞山房一把抓住青铜镇纸,嬉皮笑脸道:“哎哟,谢将军赏赐。”
虞山房站起身,飞奔向房门那边。
关翳然坐在原地,没好气道:“只值个二三两银子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顺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转过头,一脸嫌弃地抛回青铜镇纸,骂道:“你一个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就拿这破烂物件摆桌上?!我都要替关老爷子感到脸红!”
不承想关翳然赶紧伸出双手,接住青铜镇纸,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朱荧王朝皇帝的御书房清供,咱们苏将军亲自赏给我的,其实老值钱了。”
虞山房刚刚开了门,背对着这个上柱国关氏的未来家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甩上门后大步离去。
关翳然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视线落在桌上时,便收敛了笑意。继续翻阅一份大骊绿波亭机密谍报,字数极多,这在大骊朝廷极为罕见。因为在国师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简略。
关翳然之所以能够翻阅这份机密谍报,不是因为他姓关,而是他刚好是大骊在书简湖的驻军将军,谍报需要他的亲笔反馈。
这份谍报,出自一个青鸾国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内容牵连却很大,大到让关翳然只看了几眼文字,就觉得寒气扑面。
谍报内容是关于书简湖未来大局的详细策略。其中就提到了顾璨,当然也有他关翳然。
一个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顾璨将桌上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都收起放在脚边一只竹箱内。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别在腰间,笑着离开书房,打开正屋大门。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儿八经的师父,传闻在水牢当中因祸得福,如今有望破开元婴瓶颈的青峡岛刘志茂。
顾璨开门后,作揖而拜:“弟子顾璨见过师父。”
刘志茂笑着点头:“你我师徒之间,无须如此生分。”
两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额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两边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没有更换,古色古香:“开门后山明水秀可养目;关窗时道德文章即修心。”
刘志茂坐在主位上,顾璨旁坐一侧。
刘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点,好在清净。”
顾璨问道:“师父要不要喝酒?这边没有仙家酒酿,一个朋友的糯米酒酿倒是还有不少,不过这等市井酒水,师父未必喝得惯。”
刘志茂摆摆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顾璨便不再多说什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刘志茂笑问道:“师父先前与一个宗门供奉走了一趟外边,如今与大将军苏高山算是有点情分,你想不想投军入伍,谋个武将官身?”
顾璨摇头笑道:“弟子就不挥霍师父的香火情了。”
刘志茂也没强求,突然感慨道:“顾璨,你如今还没有十四岁吧?”
顾璨点点头。
刘志茂沉默片刻:“师父如果破境成功,跻身上五境,作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个请求,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应下来的。我打算与真境宗开口,割出青峡岛和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一并赠送给你。”
顾璨神色自若,并不着急说话。
刘志茂继续说道:“师父不全是为了你这个得意弟子考虑,也有私心,还是不希望青峡岛一脉的香火就此断绝,有你在青峡岛,祖师堂就不算关门,哪怕最终青峡岛没能留下几个人,都没有关系。如此一来,我这个青峡岛岛主,就可以死心塌地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顾璨问道:“需要弟子做什么?师父尽管开口,弟子不敢说什么万死不辞的漂亮话,能够做到的,一定做到,还会尽量做得好一些。”
刘志茂一脸欣慰,抚须而笑,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帮着青峡岛祖师堂开枝散叶,就这么简单。但是丑话说在前头,除了那个真境宗元婴供奉李芙蕖,其余大大小小的供奉,师父我一个都不熟,甚至还有潜在的仇家,姜尚真对我也从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盘接下青峡岛祖师堂和几座藩属岛屿,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权衡利弊,毕竟天降横财,银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师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我才会跟你说得如此直白。”
顾璨说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迟三天,就可以给师父一个明确答复。”
刘志茂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谋而后动,不惜搏命,赌大赢大,这就是我们山泽野修的立身之本。”
顾璨点头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顾璨笑道:“早些年,自以为道理都懂,其实就是懂了个屁,是弟子顽劣无知,让师父看笑话了。”
刘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实你当年行径,看似无法无天,事实上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只要活下来了,所有吃过的大苦头,就都是一个山泽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顾璨嗯了一声。
刘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质的古书,宝光流转,雾霭朦胧,书名以四个金色古篆写就——《截江真经》。
刘志茂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将书推向气态沉稳的顾璨,沉声道:“以前师父传授给你们的道法,是青峡岛祖师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门左道,唯有这本仙家秘籍,才是师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说句实话,师父当年是真不敢,也不愿意将这门道法传给你,自然是怕你和小泥鳅联手,打杀了师父。”
刘志茂推出那本数百年来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我若是跻身了上五境,万事好说。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间再无刘志茂,就更不用担心你小子秋后算账了。”
顾璨没有去拿那本价值几乎等于半个“上五境”的仙家秘籍,站起身,再次向刘志茂作揖而拜。
刘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弟子这一拜。
他们这对师徒之间的钩心斗角,这么多年来,真不算少了。
今夜这一人赠书、一人拜礼,其实很纯粹,只是世间修行路上最纯粹的道法传承。今夜过后,师徒间该有的旧账和算计,兴许仍是一件不会少的复杂情形。
顾璨将那本仙家秘籍收入袖中。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和其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顾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祸,怨不得别人。”
刘志茂想了想:“去拿两壶酒来,师父和你多闲聊几句,自饮自酌,不用客气。”
正屋大门本就没有关上,月色入屋。
顾璨去灶房那边,来回跑了两趟,拎了两壶董水井赠送的家乡酒酿,拿了两只白碗,还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
刘志茂倒了一碗酒,拈起一条酥脆的书简湖小鱼干,咀嚼一番,喝了口酒。这便是人间滋味。
虽说破境一事,希望极大,姜尚真那边也会不遗余力帮他护阵,以便让真境宗多出一个玉璞境供奉。但是事无绝对,仍然有可能这顿明月夜下的市井风味,就是刘志茂此生在人间的最后一顿消夜。
刘志茂笑道:“当年你捣鼓出来一个书简湖十雄杰,被人熟知的,其实也就你们九个。估摸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猜出最后一人,竟是咱们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可惜了,将来本该有机会成为一桩更大的美谈的。”
刘志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拈起几粒花生米丢入嘴中,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青峡岛混世魔王顾璨,素鳞岛田湖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落难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去了两趟宫柳岛,我都没见她。她第一次在边界那边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归。第二次越来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闯宫柳岛,用暂时丢掉半条命的手段,换来以后的完整一条命。可惜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师父,依旧懒得看她,她那半条命,算是白白丢掉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打是杀?”
顾璨微笑道:“师父用心良苦,故意让田师姐走投无路,彻底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我顾璨和未来青峡岛,能够多出一个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刘志茂嗯了一声:“对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驾驭手段,其实不差,只不过就像……”
说到这里,刘志茂指了指桌上几只菜碟:“光喝酒,少了点佐酒菜,滋味就会差很多。恩威并施,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可以学一学我和老兄弟章靥,这可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实证明,比起贪图省心省力,一刀切,对任何人都施以王霸之法,如果不能以利诱之,一座山头的香火绝对不能长久。”
顾璨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需要分而诱之,名望、钱财、法宝、修道契机,钓鱼是门大学问。”
刘志茂哈哈大笑:“难怪我在宫柳岛,都听说你小子如今喜欢一个人去湖边钓鱼,哪怕收获不大,也次次都去。”
让刘志茂开心的不是顾璨的这点好似玩笑小事的鸡毛蒜皮,而是顾璨终于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处的交心,而不是脱下了当年那件富贵华美的龙蜕法袍,换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觉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顾璨转性修心,成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顾璨比起当年,有成长,但不多,还是习惯把别人当傻子,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一个池水城装傻扮痴的范彦,无非是找准了他顾璨的心境软肋,当年就能够将他顾璨遛狗一般玩得团团转。
刘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经》,当然可以在离去之时,就随随便便收回去。所以刘志茂接下来,对顾璨还有一场心性上的考验。
那个注定不成气候的田湖君,一个未来撑死了只是寻常元婴修士的素鳞岛岛主,不过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无的佐酒菜。
不过截江真君不着急。这才刚开始喝酒。
刘志茂随口说道:“范彦很早就是这座池水城的真正幕后主事人了,看出来了吧?”
顾璨苦笑道:“师父,我又没眼瞎。”
刘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彦已经朝中有人了吗?并非大骊吏部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也不是那个率先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苏高山。”
顾璨想了想:“我以后会忍着他一点。”
希望到时候范彦和他的爹娘都还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贵气象。
刘志茂继续说道:“元袁投了个好胎,父母双金丹,鼓鸣岛的靠山,准确说来是元袁母亲的靠山,是朱荧王朝的那个元婴剑修,结果被一个身份隐晦的白衣少年和龙泉剑宗阮秀一起追杀万里,然后斩杀在边境线上。照理说鼓鸣岛就该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也有了。”
顾璨对这个昵称圆圆的小胖子,谈不上有多记恨,把精明摆在脸上给人看的家伙,能有多聪明?
鼓鸣岛的见风使舵,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手笔,是个人都会。只要这家伙别再招惹自己,让他当个青峡岛贵客,都没任何问题。至于元袁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那点口水,能有几斤重?他顾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语,从小到大,听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顾璨不会问心杀人了,至少暂时不会。而这个“暂时”,可能会极其漫长。
但是顾璨可以等,他有这个耐心。因为他知道了一个道理,在你只能够破坏规矩而无力创建规矩的时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规矩,在这期间,每吃一次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一种无形的收获。因为他顾璨可以学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闭门羹,都是关于世间规矩的学问。
刘志茂说道:“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真是运气出奇地好。”
韩靖灵先是不顾藩王辖境的百姓死活,跑到书简湖避难,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被人们交口称颂的贤王,然后穿龙袍坐龙椅,估计这小子这两年做梦都能笑醒。另外那个被寄予厚望的皇子韩靖信已经暴毙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岭,所以韩靖灵这个新帝坐得很稳当。至于一手将韩靖灵这个兄弟扶到龙椅上的黄鹤也不差,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石毫国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着新帝在东跑西跑,礼部尚书还不敢多一句牢骚,据说到了衙门,尚书大人还要主动倒茶。黄鹤他爹,更是被说成是石毫国庙堂上的立皇帝,虽没有黄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顾璨微笑道:“运气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种。”
黄鹤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兴许都不用他来动手,迟早会被韩靖灵那个绵里藏针的收拾得很惨。
不过顾璨还是希望黄鹤可以落在自己手里。因为这个家伙,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他顾璨落魄沉寂后,胆敢登上青峡岛要求打开那间屋子房门的人。
顾璨在等机会。而且这个到手的机会,必须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刘志茂一个个名字说完之后。顾璨对每一个人的大致态度,这个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依旧记仇,但是比起当年的随心所欲,乱杀一通,如今顾璨条理清晰,不但可以隐忍不发,反而对如今寄人篱下、与人处处低头做事的蛰伏处境,似乎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很好。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难艰辛之大困局中,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这就是另一种修行。
刘志茂从不担心顾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会坎坷不顺。
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种不输宫柳岛刘老成的野修!
刘志茂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道:“剩下那些阴物鬼魅,如何处置?此事若是不能说,你便不说。”
顾璨刚刚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他们死而为鬼,唯一的执念就是报仇的话,很简单,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师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云楼城的书简湖地界,单独划出了数座山水气运连绵成片的岛屿,就是打算交给我顾璨的。到时候我会在那边打造出一座鬼修山头,所有阴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钱?我顾璨来给!缺秘籍?我去帮他们找来适合的。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报仇了,只管打声招呼。除此之外,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实很多阴物如今都在待价而沽,没关系,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就行。”
刘志茂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说当年陈平安一拳或是一剑打死你,对你们两个而言,会不会都是更加轻松的选择?”
顾璨低下头去,端起酒碗,手腕悬停,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陈平安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死了。”
抬起头喝酒的时候,少年面容已经恢复正常。
刘志茂一笑置之。事实上,他心中翻江倒海。关于那些岛屿的归属,他刘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刘志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最后一场对顾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变数了。不过他权衡一番,仍是问道:“你觉得青峡岛的出路在何处?不着急,喝过了酒,慢慢想。”
顾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弯腰伸手拈起一条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细嚼慢咽之后,缓缓说道:“一、我跻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骊靠山,至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三、通过这座靠山,见过大骊皇帝,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刘志茂眼神熠熠:“就没有第四?”
顾璨笑道:“慢慢来。”
刘志茂追问道:“你行此举,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对划给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岂不皆是忘恩负义?”
顾璨神色从容,转头望向屋外:“长夜漫漫,可以吃好几碗酒,好几碟菜。今日只是说此事,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况在这言行之间,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举碗次数多,只剩下最后一碗酒,被他一口饮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今夜这趟,不虚此行。
不承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碗中无酒壶也无酒,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给老人又倒了一碗。刘志茂并未阻拦。
坐下后,顾璨举起自己最后一碗酒,对刘志茂说道:“就事论事不论心,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
刘志茂举起酒碗,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
刘志茂站起身,顾璨也随之起身。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槛外,并肩而立,刘志茂笑道:“年少不作乐,少年不寻欢,辜负好光阴。”
顾璨摇摇头,说道:“少年飞扬浮动,大好光阴,能有几时?”
刘志茂咦了一声,有些惊讶,转头笑道:“看了不少书?”
顾璨点头道:“山水邸报,山下杂书,什么都愿意看一些。毕竟只上过几天学塾,有些遗憾,从泥瓶巷到了书简湖,其实就都没怎么挪窝,想要通过邸报和书籍,多知道一些外边的天地。”
刘志茂瞥了眼顾璨腰间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东西。”
顾璨取下折扇,递向刘志茂,眼神清澈,道:“若是师父喜欢就拿去。”
让这件东西露面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顾璨做好关于一桩取舍的决定了。
刘志茂摆摆手:“自个儿留着吧。谁送你的?”
顾璨说道:“一个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却不是他的朋友。哪怕那个人是刘羡阳。可顾璨从来没有将刘羡阳当作什么朋友。
从小就是,刘羡阳只是陈平安的朋友,哪怕顾璨都要承认,刘羡阳是家乡小镇为数不多没有坏心的……好人。可是顾璨依旧不会把刘羡阳当朋友。
顾璨很不喜欢刘羡阳那种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更何况刘羡阳还喜欢拿他的娘亲开玩笑,所以顾璨好几次一脸鼻涕泪水,追着刘羡阳打架。往往到最后,刘羡阳都会笑嘻嘻认错赔礼。
然后满脸泪痕的小鼻涕虫顾璨,就会病恹恹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回泥瓶巷。走着走着,小鼻涕虫顾璨往往就会笑逐颜开,再无忧愁。
所以他顾璨的朋友,从来只有一个。以前是,以后还是,此生至死皆如此。可是他顾璨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顾璨就是顾璨,天底下只有一个顾璨。
但是他愿意改变言行,而且他学得极好,改得极快。因为陈平安在离别之际,说过一句话: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刘志茂最后说道:“顾璨,知道什么叫家底吗?”
顾璨笑道:“请师父指教。”
刘志茂说道:“不是市井豪绅的腰缠万贯、良田万亩,也不是官场上的满门皆将种、父子同朝会,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云。”
刘志茂只说了一半,依旧没有给出答案。
顾璨咀嚼一番,点头道:“懂了,是一户人家,出了大错之后,补救得回来,不是那种说没就没了。”
刘志茂遗憾道:“我刘志茂就没能做到,遭此劫难过后,到底是让章靥失望了,哪怕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谱牒仙师的一条家犬。”
顾璨微笑道:“青峡岛还有我顾璨。”
刘志茂摇摇头:“是我们书简湖还有一个顾璨!”
山泽野修,恩怨分明。哪怕是师徒之间,亦是如此。
刘志茂一闪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开始闭关。
顾璨一夜未睡,只是在小院中缓缓散步。
虽然刘志茂遮掩了屋内言语动静,可是他走出屋后,并未刻意掩饰。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自然知晓了这个截江真君的到来和离去。
马笃宜打开窗户,左右张望之后,以眼神询问顾璨是不是有麻烦了。顾璨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担心。
至于那个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顾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资质却是马笃宜更好,同时曾掖机缘更好,马笃宜的后天性情显然更佳。到最后,则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远。所幸死过一次的马笃宜,根本不在乎这些。所以顾璨有些时候,有些羡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开窍,也羡慕马笃宜的无忧无虑。
曾掖辗转反侧,最后昏昏睡去。
顾璨叹了口气,这个曾掖若是在当年的书简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这点境界修为,依旧还是羊入虎口,骨头不剩。
通过将军府那边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酒宴,顾璨发现了一点端倪。关于书简湖规矩的订立,那名注定是豪阀出身的年轻将军关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账本的,因为顾璨感到熟悉。所以如今的书简湖,处处都有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陈平安的痕迹了。
顾璨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肩头,自言自语道:“要学的,还很多。”
他手中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正反两面都有题字,分别是“清风明月”“五雷生发”。
应该是刘羡阳亲笔写在扇面上的,是跟他顾璨显摆醇儒陈氏的求学功底呢。
可是顾璨从来都觉得如果刘羡阳和陈平安一起去往学塾,刘羡阳就只有在背后吃灰尘的份。但是世事,却让陈平安走江湖,刘羡阳在求学。所以顾璨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的世道。
至于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顾璨这一夜都没有去翻阅。我顾璨修行,需要着急吗?
拂晓时分,顾璨打开门,坐在外边的台阶上,门神和春联都是去年年关时买来的。
曾经有个鼻涕虫,扬言要给泥瓶巷某栋宅子挂上他写的春联。那会儿,陈平安应该是很开心的,所以使劲揉着鼻涕虫的脑袋,说今年两家的春联红纸,都他来掏钱。
这不是废话吗?自从那个家伙去了龙窑当学徒之后,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户人家的门神春联,哪一次不是他花钱买来送到家里的?更穷的人,反而是为别人花钱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天底下怎么就会有这种人。
顾璨坐在台阶底部,手肘抵在更上边的台阶上,安静等待对面那户人家开门。因为那边有个屁大点儿孩子,脸上长年挂着两条黏糊的小青龙。所以顾璨才会选择在这边租房子住下。
对面是一个小户人家,爹娘做着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刚刚去学塾没多久的小家伙上边还有个姐姐,长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听,少女柔柔弱弱的,脸皮还薄,容易脸红,每次见到他,都要低头快步走。顾璨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个市井坊间的少女。
对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准备去往学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顾璨后,他后撤两步,站在门槛上:“姓顾的,瞅啥呢,我姐那么一个大美人,也是你这种穷小子可以眼馋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顾璨坐直身体,以竹扇轻轻拍打膝盖。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跳下门槛,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下,伸出手:“给我耍耍。”
顾璨笑问道:“还不滚去之乎者也?”
小家伙白眼道:“那些个之乎者也,又不会长脚跑路,我迟些去,与夫子说肚儿疼。”
顾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骂道:“姓顾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会打我,脏了裤子,回了家,我娘还不得打死我!”
小家伙骂完之后,问道:“姓顾的,你会拽文,再教我两句,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
顾璨随口说道:“村东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稚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鞭牛。”
小家伙怒道:“这么多字?要少一些的,气势更足一些的!”
顾璨哦了一声,随口胡诌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伙皱起眉头:“杀气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只能跟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
顾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你这股机灵劲儿,像我小时候。”
顾璨停下笑声:“这句混账话,听过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气魄。”
小家伙使劲点头:“赶紧的!”
顾璨一本正经道:“每天床上凉飕飕。”
小家伙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顾璨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顾璨突然疑惑道:“对了,夫子不会打你?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
小家伙摇晃肩头,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学塾换了个新夫子。以前那个可惹人厌了,读书好的,从来不打不骂,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的,往死里打,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我都想着长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几斤气力,就偷偷打他一顿。如今这位嘛,好得很,从不打人,管也不管我们几个,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哟。”
顾璨笑了笑:“那你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
小家伙愣了一下:“姓顾的,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脑袋给门板夹了吧?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换成你去学塾读书,不喜欢新夫子?如今咱们几个再闹,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新夫子从来不管,别说打了,骂都不骂一句,贼好!”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微笑道:“只管好学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吗?那这个天下,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小家伙唉声叹气:“姓顾的,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其实吧,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这会儿,算了吧。我读书就已经没啥出息了,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以后可咋办嘛。”
顾璨笑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我看你挺机灵啊。”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老夫子每骂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数打我最起劲,恨死他了。”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长大以后,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不算教书匠,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
小家伙蓦然抬头,怒气冲冲道:“凭啥!我就不!”
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家伙啧啧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一看,肩头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他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顾璨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将折扇在腰间别好。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有点伤心。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是自己从来没有变。而陈平安已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变了。顾璨,“璨”,陈平安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顾璨瞬间摘下折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折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着挠挠头,嗯了一声,其实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