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真境宗从头到尾地大包大揽,光是在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那就是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个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个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截江真君这半个玉璞境。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跟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则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并没动手。
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个好似真境宗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跟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我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实也就变成了三个。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高人,或者准确说是桐叶宗的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郦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个从桐叶宗携带重宝转投玉圭宗的老家伙,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可以说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了。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个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儿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的。
这个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比山泽野修路子还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怪物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烦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他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且世道再坏,好像总有人帮你和刘志茂来兜底,你们就是天生躺着享福的。嗯,就像我,站着挣钱,躺着也能挣钱。”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跟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他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是专门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和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跟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低,但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他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作为野修,刘老成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得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跟真境宗讨要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因为刘志茂同样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桩长远谋划。
与其让大骊宋氏扶植一个未知势力来针对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动把合适人选送上门去。对双方而言,这是最不“内耗”的一种明智选择。
姜尚真两次大摇大摆去往龙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里。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让人去琢磨细究的事情。
落魄山陈平安,真境宗姜尚真,中间那座桥梁,就是青峡岛和顾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难关,从来不在什么顾璨、书简湖,甚至不在神诰宗,而是在两个大势——一个是大骊铁骑吞并一洲,一个是另外一个需要挡下的更大的大势——之后。那个时候,才是真境宗需要从选择变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过这些,别说刘老成,就算是刘志茂,都被蒙在鼓里。真境宗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摆在了两个野修眼中,他们会去多想一些看似与己无关的深处学问吗?
山泽野修,除了自身修为有些斤两、拳头大一点外,还懂什么?
一辈子吃够了谱牒仙师的白眼、打压,但是到头来,还只是痴痴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就不会好好思量一番,为何玉圭宗会有一个即将飞升境的宗主,为何他姜尚真能够拥有今天的这份家业?先后顺序,不能搞错了。如今规矩森严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时候,谁不是人间大地上苟延残喘的泥腿子出身?谁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牵线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间的山泽野修,事实上,他当年在北俱芦洲游历,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当野修当得很不错。
姜尚真望向那座绿波荡漾的书简湖,轻声道:“夫子们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轻,弟子学生从来忘性大,不记打,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夫子们有没有自己的柴米油盐需要揪心,会不会有一天说失望就失望了。世间所有喜欢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刘老成依旧心中没有太多感触。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一个玉璞境的宗主,与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听。那么仙人境呢?”
刘老成顿时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毕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鸦儿身上的那件镇山之宝,才是你和刘志茂的真正生死关。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和你们山泽野修讲道理,拳头足矣,多花心思,简直就是耽误我姜尚真花钱。”
不是耽搁挣钱,是耽误他花钱。
刘老成面无表情,没有多说一个字。
久违的困局险境,久违的杀机四伏。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其实挺失望的。刘老成你如果不抓点紧,真的潜下心来,好好修一修心境,转变一些想法念头上的根本脉络,别说追上我,就是刘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当然,还有那个顾璨,迟早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个首席供奉,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未来挺长一段光阴始终蝼蚁一般的顾璨,你竟是一辈子杀不得,刘志茂已经与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视。”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随手一旋,双手搓出一颗水运精华凝聚的碧绿水珠,然后轻轻以双指捏碎:“你以为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登岛见你,是在仰视你吗?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聚拢起来的规矩。可是迟早有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几十年?一甲子?就变成你刘老成哪怕双脚站在宫柳岛之巅,那人站在此处渡口,你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刘老成说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说话,就是中听些。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修行啊。”
刘老成叹息一声。
姜尚真没来由说道:“兴许有一天,我可能会重返桐叶洲坐镇玉圭宗,那么你就会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刘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压境压在玉璞境瓶颈,让他连破境跻身仙人境都没胆子,若是你那会儿心情不错,加上觉得对你再无威胁,就大度些,让他跻身仙人境,由着他再去创建宝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双手笼袖:“这不是给你刘老成画饼,我姜尚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刘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专门有人搜集桐叶洲那边的所有山水邸报,其中就有传闻,稳居桐叶洲仙家第一宝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经闭关,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飞升境。而老宗主荀渊,刘老成其实不算陌生,毕竟一起走了很远的宝瓶洲山水。
其实刘老成本就是荀渊钦定的真境宗供奉。不过在姜尚真这边,这点香火情,半枚铜钱都没有用。
刘老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天大地大,难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壮志,点点头,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刘老成就可以诚心诚意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刘老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前我有些话说得难听了,刘老哥别介意啊。”
刘老成犹豫了片刻。
姜尚真说道:“自家人,你当然可以说几句难听话,你不介意,我这个人,万事不烦恼,只烦钱太多。”
刘老成板着脸道:“姜宗主,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脸颊,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鸾国那边,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个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个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皇历了。
文景国的那个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也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因为任何一个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这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个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之后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以八赌八,竟然一路赢了下来。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最后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一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白衣少年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大摇大摆下山。下山路上,包袱中哐当作响。
那个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在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并不好说。可是琉璃仙翁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琉璃仙翁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琉璃仙翁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只是从寻常书肆买到手,不过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是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不过他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崔大仙师许多随性而为的举止,琉璃仙翁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他们曾凑巧遇上一拨山泽野修,三个山泽野修中有人名叫吕阳真。他们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在一处避雨洞窟,三个山泽野修“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个阵师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可谓洪福齐天。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人,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刚想骂人,抬起脚一看,哎哟,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个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义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个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宫图。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但这种事,根本不算事。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琉璃仙翁佩服不已。在那金桂观中,崔大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了坐忘之境。
那个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大仙师坐在一口井口不知为何封堵的水井上,和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琉璃仙翁反正如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虽有些咿咿呀呀,但仍是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大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崔大仙师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个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大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尽兴,便跳下了水井,一拍稚童脑袋,大笑而走。
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崔东山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太可惜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承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崔东山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笑容有些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崔东山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见了一个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那个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个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个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而是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对于观主来说,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已经快走了半天了,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从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则在车厢里边打盹。
琉璃仙翁轻声问道:“仙师,那个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琉璃仙翁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琉璃仙翁后脑勺挨了一脚,崔东山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琉璃仙翁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被崔大仙师这么一吓,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不是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的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琉璃仙翁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但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琉璃仙翁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路颠簸,其实琉璃仙翁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琉璃仙翁便心情稍好了几分。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琉璃仙翁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拥有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因此当次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时,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以神童之名,名闻朝野。今年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个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非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崔东山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而是显得进展缓慢。
主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不算高,有三人,两个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所以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并不多。看似两个京官老爷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则是务实一些,实则不然,而且恰好相反。那个原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个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烦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个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个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更别提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了。洪刺史觉得每天和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个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主动开口言语,唯有两个京官郎中询问细节他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个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这个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读书人柳清风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柳清风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柳蓑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柳清风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柳蓑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和老爷一般做官呢。”
柳清风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柳蓑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虽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声稀疏。
柳蓑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吗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柳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柳蓑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柳蓑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的历代档案?”
柳蓑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这个官身可以翻阅的,况且还是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柳蓑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柳蓑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柳蓑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柳蓑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柳蓑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壮男子、高大少年飞奔而来,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柳蓑这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道:“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了矮墙墙头,他只好跟着照做,去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把柳蓑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继续看那村庄晒谷场的跳竹马。
柳蓑闷闷不乐。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不过柳清风觉得和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只需不犯大错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柳蓑,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柳清风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个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个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当然这些人如今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李宝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个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此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了。
在这期间,那个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个文坛名士声名狼藉。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派,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文坛名士一个个身败名裂,而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去多想?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喧嚣过后,便是死寂。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少年书童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的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柳蓑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的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多少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裨益世道。”
柳蓑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柳蓑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难得有惊讶时候的柳清风竟有些惊讶了。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个大骊派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崔东山手里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跟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对方的隐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他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崔东山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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